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纪慕云没打算撒谎。
  曹延轩是个谨慎细心的人,既然发现了信件,留了心,自家又在金陵城,知道真相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与其被别人查出来,她宁愿亲口告诉他。
  有什么了不起?姨丈只是不肯向阉党折腰低眉,被失去颜面的先帝迁怒,读书人交口称赞的,又不是犯了谋逆、受贿、科举舞弊的大罪!
  她这么安慰自己,心底没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早就不像初入曹府时,那么惧怕、顾忌乃至防备面前这个男人了。
  “我”她咬咬嘴唇,“我姨母、大表嫂在湖南,姨丈~姨丈~”
  曹延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事已至此,能怎么样?
  纪慕云把心一横,单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我姨丈,很早就流放到西宁卫,连带两位表兄,也数年没有归家了。”
  看得出,曹延轩并不意外,平静地放轻声音:“你姨丈是哪一位?因为什么事?”
  她便答:“姨丈姓顾,顾重晖,字石林,永乾十四年的进士,得先帝看重,亲笔点了探花。”
  说到这里,她把信件一封封理顺,放进衣袖。“七爷,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后来,我们一家回到金陵,安分守己过起日子。”纪慕云把近几年的事情说了,平静得仿佛说着别人的事请:“永乾二十八年年初,铺子里的史太太说,东主太太认识的人多,听说我年纪大了,想看看身边有没有合适的。”
  事后听说,先帝在苏大学士的劝解下,给了顾重晖台阶。那顾重晖骨头很硬,不肯写悔过书,先帝失了颜面,大发雷霆,把顾重晖发配到远疆。
  时隔多年,曹延轩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在屋里兜了个圈子,喃喃道“是他,想不到,居然是他。”
  随着她的叙述,仿佛一幅画卷在曹延轩面前徐徐展开:堂姐的丈夫金榜题名,得皇帝嘉善,眼看前途无量;堂妹的丈夫身子弱,仕途无望,一家三口带着奶娘,投奔了堂姐
  曹延轩一边听,一边想:也只有顾重晖这种少年得志的世家子弟,金榜题名中了探花,辗转数地到封疆大吏,得先帝看重,前途无量,顾夫人才有心去请、有钱去请、有能力请到有真才实学的夫子,精心培养家中子女:
  云娘的针线把西府的人都比下去了,每每写了单子叫厨房做的菜肴,十分合他胃口;不但如此,还写得一手好字,满腹诗词,画一幅桂花图,就连他也赞叹--幕僚的女儿怎么接触得到名家得意画作,简直是笑话。
  永乾十五年时,曹延轩在京城,听大伯父下朝说起此事,替顾重晖打抱不平:“皇上糊涂,这么忠心耿直的臣子,褒奖还来不及,反而扔进大牢!”
  曹延轩静静倾听,待她说完便问“太太可知道,你和顾家的渊源?”
  纪慕云不喜欢别人议论自己的家人,就算是曹延轩也不例外。
  曹延轩心中惋惜,过两年回到金陵,向曹慎提起此事。顾重晖是探花,曹慎亦是探花,说起来比他更唏嘘,叹息“世道艰难,险恶无比”,大醉而归。
  三哥五哥六哥赞同他的话,伯父却把他疾言厉色地训斥一顿,“什么乱七八糟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出了这个门,莫要提起,小心招祸!”
  纪慕云摇摇头,“太太从未问起,妾身也未曾提过。”
  她想让曹延轩对自己家的人印象好一点,一口气说了下去,脸上满是光彩,仿佛回到在姨母家中的时候。“还有件事,不光您觉得姨夫可惜了,我姨丈虽然落难,经手这件事的人,都对姨夫是佩服的。姨夫在信里说,去西宁卫的路上,押送的大人对姨夫三人颇多关照。姨母在湖南,日子虽苦了些,乡里的人时常关照。”
  千头万绪百感交集,她满心茫然,一时不知如何说起,曹延轩揽着她肩膀,把她按坐在临窗大炕,自己坐到另一边。摸摸盖盅,还是温的,他便递给她一盅,自己也喝一口。
  难以抑制的惊讶浮现在曹延轩面庞:他以为,云娘的姨丈犯了什么罪
  想不到是朝野知名的顾重晖!
  就连他两个女儿,东府几位侄女,也远远不如云娘。
  听到这句话,曹延轩站在她面前,细细打量:平日低眉顺眼地,像一朵娇柔的海棠花;此刻眉目沉静,背脊挺直,周身带着骄傲和坦然,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姨夫有真才实学,入仕以来清廉自持,谦虚干练,所到之处,上峰、同僚、属下都是称赞的。”纪慕云与有荣焉,“两位表哥亦是光明磊落的性情中人,大表兄考中进士,二表兄已经过了乡试。姨母与姨丈琴瑟相合,从没拌过嘴。”
  “我”纪慕云定定神,双手抱住粉彩蝶恋花盖盅,“我娘亲是姨母的堂妹,虽不是同胞姐妹,却如您和三爷五爷一般,自幼十分亲近。”
  “这么说来,世上就没有李兆年这个人了。”他笑了笑,面上带着迷惑,“既是顾重晖的外甥女,你又是怎么入了我府,到了我身边?”
  纪慕云第一反应就是“不如问问您夫人”,再一想,王丽蓉已经去世,这么说未免对逝者不敬。
  “是那个,哪年来着,在甘肃参奏先帝秉笔太监司马贺的顾重晖?”他站起身,惊讶地望着纪慕云,“惹怒了先帝,被贬斥边疆的顾重晖?”
  他没吭声,双手扶膝盯着面前茶盅,一时间,屋子里寂静如荒原,烛火顽皮地一跳一跳。
  不知过了多久,曹延轩才问:“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纪慕云抿紧红唇,“那要问您才行:您拿了妾身的信,叫妾身到这屋里,问了妾身半晌的话——老爷,您有什么打算?”
  曹延轩望了她半晌,心里赞道“有胆识”,又微微得意:是自己平日宠出来的。说起来,若不是他爱重云娘,换个旁人,单从书画就疑心云娘的来历了。
  他笑了起来,“我打算,派人去湖南。”
  她心脏一跳,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曹延轩继续说“光弄到方子管什么用?你给你姨母说一声,府里派两个人去湖南,从你姨母家里拿了信,把药送到西宁卫去。风湿这个病,是个麻烦的,时候长了,人就垮了。”
  他,他.纪慕云心脏怦怦跳。
  本朝律法,祸不及出嫁女,何况,她只是姨母的外甥女,不姓顾。可可曹家诗书传家,低调谨慎是不成文的铁律,家里有她这个犯官亲戚,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她不是夫人太太,只是个妾室。
  “七爷。”她热泪盈眶,“您不用这么做。”
  曹延轩轻声说:“顾重晖是个有骨气、有血性的人,朝廷人人皆知。我和家里人私下谈论过,都很佩服他,换成我,未必做得到。相逢便是有缘,既然知道了,就让我施个援手,结个善缘,再说,又是你的长辈。”
  事情比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还要好,她哽咽道:“妾身谢过七爷。”
  曹延轩伸出手,像平时一样摸她头顶,仿佛她像昱哥儿一样是个小婴儿。
  纪慕云侧头避开,起身福了福:“七爷,妾身回屋去了,您也早点歇着。”
  他也站起身,倒背双手踱了两步,忽然冒出一句“云娘,你怕吗?”
  怎么能不怕呢?纪慕云是很有点怕的,心慌意乱惴惴不安,怕他嫌弃自己是犯官亲眷,怕他自此冷落自己,怕他把昱哥儿抱走可他刚才说了“风湿”的话,她便不怕了。
  他是喜欢她、在意她、看重她的。就算日后娶了新太太,曹延轩心里也是有纪慕云的
  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纪慕云从未有过的安心。
  于是她破天荒头一遭扬着下巴,半是调侃半是气他,“妾身”也不提了,“我有什么好怕?七爷您是谦谦君子,是侠义之人,是一家之主,是我的男人,是我儿子的爹爹,自然会担待到底。再说,我~我也没做错什么。倒是您,偷偷拿我的信,不是个好人。”
  一抹无奈的笑意爬上曹延轩嘴角,拍两下巴掌,“说得好。还有呢?”
  纪慕云歪着头,大大的眼睛波光妩媚,“您若是,因为这件事就对我不好了,日日磋磨我欺负我,我自回家去。我弟弟才十五岁,就考中了禀生,连您也说,是个有前途的,是不是?”
  这句话打破了室内宁静平和的气氛。烛火晃动,曹延轩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喘熄着咬住她雪白的脖颈,“回家去?你回哪里去?”
  好疼,纪慕云皱着眉,右手使劲儿推他脸庞,感到他下巴短而硬的胡须,嗔道“你,你走开!”
  他不但没走开,反而把她箍得更紧了,力气之大,令纪慕云喘不过气。纪慕云意乱情迷地,只记得他把自己挟到床帐里,居高临下地打量自己,仿佛第一次相见。之后曹延轩解开自己衣襟,一把掀起她杏黄色裙子。
  “七爷.”她喃喃地,望着他流着汗的脸庞,曹延轩急不可待地,力道极大,像个刚刚开荤的毛头小伙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拢了黑发,披上皱巴巴的衣裳,叫来热水,把丫鬟打发歇了,自己回屋来,用湿帕子帮曹延轩打理。看看床单湿了,她又从箱笼取出新的,把皱巴巴的旧床单拎到屋角。
  “有吃的没有?”曹延轩双臂垫着头,神态慵懒中带着满足。
  她嗔怪:“深更半夜地,哪里找吃的去。”话是这么说,纪慕云拿来点心匣子,里面有牛舌饼和乌梅糕,又沏了两碗热茶。
  曹延轩吃了几块糕饼,用湿帕子擦擦手,去了趟净房,就回到床上去了。她漱漱口,换件浅绿色镶湖蓝边寝衣,吹了烛火。
  窸窸窣窣地,她钻进被子,舒服滴叹口气:初春世界,还是有些冷的。
  “方才我进了卧房,正要睡觉,见到床板露出一角信纸,有点奇怪,顺手看了一眼。”曹延轩打个哈欠,“不是有意为之。”
  这样吗?纪慕云仔细回忆,自己出去急了,没关好暗格?“那,您日后不可再如此。”
  “那,你也不可再说什么,回家去的话。”曹延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埋怨和不满,“你这人,就舍得我,舍得昱哥儿?”
  纪慕云心里甜蜜,“还不是您先欺负我的。”
  他掀开被子,从侧面钻到她被子里,“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你说,我对你还不好吗?”说着,他用力挠她腋下,纪慕云尖叫着算成一团,连声求饶。
  黑暗之中,曹延轩能嗅到她秀发间的香气,借着些许光线,右手伸进她的寝衣
  纪慕云低低说句什么,很快说不出话了。
  屋里再次安静的时候,她周身骨头都酥了,懒得再折腾,蜷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话。
  “云娘。”曹延轩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她脊背,听起来并无睡意,“你姨丈,有能力有风骨,可~既被先帝贬斥,边没那么好翻身了。”
  这是很委婉的话。
  纪慕云的睡意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到九霄云外,“妾身知道。”
  她低声说,“先太子一心效仿先帝,行事以先帝为章法,不会扫先帝的兴,即便,即便日后登了大宝,也不会赦免姨丈的。”
  曹延轩暗自点头。
  “如今,虽然换成六王爷,日后,更可能,,,,姨丈的事情,是没什么谱的,更没人打包票。”她望着黑黝黝的账顶,泪水不知不觉落到枕巾,“我,我在信里和姨母说春暖花开,其实什么把握都没有,姨母心里也明白,反过来安慰我。七爷,这世上有个盼头,总比没有好,要不然,日子这么长,可怎么过?”
  曹延轩没吭声,张开胳膊把伤心的她紧紧搂在怀里。“乖,有我呢。”
  她的泪水抹在对方肩膀,话语含糊不清:“七爷,其实其实妾身心里也是怕的。”
  曹延轩柔声说:“以后,就说你我便可。”又问“告诉我,怕什么?”
  答案有些出乎他意料,“七爷,您对我,向来是信得过的,家里的事,外面的事,连,连京城的事都告诉我了。可我~对您,一直有所隐瞒。我怕,怕您~怕您失望,就此和我生分了。”
  曹延轩屏住呼吸,之后轻轻亲吻她鼻尖,缠绵而温柔。
  她只来得及问一句“那,您会吗?”,就什么也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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