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纪慕云的丹青课只上了两回,就被七太太当众调侃了。
  彼时九月二十五日,她去正院给王丽蓉请安。舅太太严夫人在,两位姨娘在,媛姐儿在,珍姐儿也在--七太太病重以来,她隔两天便回一趟娘家,一待便到晚上。
  王丽蓉枯干消瘦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不时咳几声,加上重重的熏香,令人以为“是一具脂粉骷髅”了。
  “听说,媛姐儿近日长进了,跟着纪妹妹画东西了。”王丽蓉有气无力地倚在贵妃榻中,还不到十月,身上披着厚厚的灰鼠皮毛袄子,腿上盖了一床白狐皮,头上戴着抹额,仿佛外面正下鹅毛大雪。“我刚和珍姐儿说,可惜珍姐儿嫁的早了些,要不然,姐俩可以就个伴。”
  看起来,于姨娘刚刚知道这件事不久,不敢吭声,媛姐儿也耷拉着脑袋。
  纪慕云恭恭敬敬地答:“不敢当太太的话,妾身不过是闲了画画花样子,和六小姐商量商量,年底快到了,做些什么针线。”
  王丽蓉并没恼怒的意思,唇边挂着微笑,“妹妹针线素来好,想来又有新花样了。如今你有昱哥儿,大概也腾不开手,我就是帮着珍姐儿问问,成亲的时候,你可许了她一套绣屏的。”
  是有这回事。
  纪慕云担保,“妾身已经想好式样,一共四副,定给四小姐绣的漂漂亮亮。”
  这么一来,王丽蓉的话,她只听到后半段:“纪妹妹便替我去吧。”
  再一细瞧,纪氏眉目妩媚,红唇如花瓣,肌肤光洁如雪,腰肢细细的,哪里像孩子的娘?说待字闺中也使得--怪不得爹爹被蛊惑了!
  娘亲还病着呢!
  想到这里,珍姐儿狠狠瞪了纪氏一眼,仿佛纪慕云是母亲病重的罪魁祸首似的。
  高坐玫瑰椅中的严太太放下手中的粉彩茶盅,用帕子压压唇边,“既如此,我依然自己去了,下回再同你一起吧。”
  这个时候,夏姨娘正投来嫉妒恼怒的目光,对姨娘来说,去庙里拜一拜,吃顿斋饭透透气,是难得的美差。
  严太太一个当家主母,王丽蓉的嫂子,总不能和妾室就伴。
  王丽蓉却说“好孩子,你就在娘身边,哪里也不去。”珍姐儿顿时明白,母亲没多少时日了,不想自己离开一步,眼圈立刻红了。
  曹延轩露出诧异的神色,想了想,倒也没觉得太离谱,只问“你身子受得住吗?”
  王丽蓉笑眯眯地,“往年都是夏莲替我去,今日轮到纪妹妹,下回啊,便让于姨娘去吧。”
  另一边,纪慕云也愣住了,进府两年,替王丽蓉进香拜佛的向来是程妈妈和夏姨娘。她下意识望向夏姨娘,被对方的憔悴枯黄吓了一跳--看上去,侍疾半年的夏姨娘少了半条命,不比王丽蓉好多少。
  “娘~”她莫名其妙地,大声说“我和锦明替你去就行了。让纪氏做什么?”
  “受得住。”纪慕云行个礼,“妾身听太太吩咐。”
  纪慕云心里沉甸甸的。
  纪慕云不能当众拒绝主母,略一迟疑,王丽蓉又问“身子骨可受的住?”
  又说一时话,王丽蓉剧烈地咳嗽起来,惊天动地的,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严太太忙过去瞧,程妈妈几个熟练地捧盂喂水,夏姨娘尝汤药,于姨娘捶背,珍姐儿叫着“娘”,媛姐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吧,你如今是大忙人,就别折腾我的事了。”珍姐儿忽然开口,口气并不耐烦,“左右我不缺绣屏,爹爹给我找了一套梅兰竹菊的,用紫檀木一镶,既雅致又实用。”
  什么什么?
  珍姐儿回过神,凝神细听,才明白母亲让纪氏“替自己去灵谷寺烧香”,月底便是药师佛诞辰了。
  纪慕云点点头,“又不用妾身走着去。”又不好意思地说,“妾身以前在家里,也是每月拜佛的。”
  傍晚曹延轩来了,她把事情说了,“过几天就是药师佛诞辰了。”
  她生昱哥儿半年了,刚刚还说“和六小姐画花样子”,总不能现在就变成弱不禁风。再说.乘车出门、去寺庙拜一拜、呼吸自由空气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她情不自禁地动了心。
  王丽蓉自然说“好。”
  纪慕云笑着没吭声,本能地感觉到这位嫡小姐对自己的敌意,好端端的,怎么会?
  另一边,珍姐儿也正打量这位父亲的爱妾:梳了规规矩矩的发髻,戴了普通珠花,翠玉耳环,葱绿色素面杭绸对襟褙子,淡黄色罗裙,腰间带着日常的海棠花荷包——也不知道爹爹给她的那些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都到哪里去了!
  话是这么说,珍姐儿却明白,纪氏狡诈得很,到正院来的时候从不大红大紫,首饰也只戴最普通的,让娘亲和自己发作不得--冬梅说,纪氏这段时日狐媚得很,在双翠阁花枝招展地,把爹爹勾引的五迷三道,日日离不开。
  还是年轻,喜欢出门逛,曹延轩笑着摸摸她乌云般的鬓发,“等以后,爷有了空,带你出去走走。”纪慕云高兴起来,“真的吗?”
  曹延轩笑道“那有什么不真的,五叔每年都带杨氏出门玩耍,杨氏和你合得来,几次想叫你,时间不方便。”
  纪慕云连连点头,曹延轩又叮嘱“浴佛节那日,我派谢家的和紫娟跟着你,外院安排车马,你把昱哥儿安排好了。”又有些懊恼“那天我安排了事情,三哥受了风寒,我需得和五哥,去官府布的道场点卯。”
  浴佛节是佛教节日,如今大周朝信奉佛教者甚多,宫中太后、皇后都是忠实信徒,连带皇帝本人,也神神叨叨的。底下官员,自然日益虔诚。
  提起儿子,纪慕云有些不放心,念叨“要不然,我便不去了”这回是曹延轩劝她了:“院子里那么多人,半天都伺候不好,日子也不用过了。你若不放心,便把紫娟留下来吧。”
  紫娟没成亲,纪慕云不放心,把牛四媳妇借来应付两日,心里琢磨,还是得给昱哥儿找个靠得住的奶妈。
  到了九月三十日,纪慕云穿件湖蓝色卷草纹对襟褙子,靛蓝绣白色折枝玉兰花色百褶裙,只戴一朵银珠花,素素静静一身。
  “冬梅跟我去,家里的事听绿芳和石妈妈的。”这是商量好的,临走之前她又叮嘱一遍,“中午便回来了。你乖乖的,知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是对昱哥儿说的,小家伙“啊”地一声,像是说知道了。
  不多时,紫娟和谢宝生家的来接,她亲亲儿子的脸蛋,便跟着两人走了。今日领车马的是外院管家周红坤,对她颇为恭敬,依旧不爱说话。
  路上车辆行人如炽,不少都是朝着寺庙的方向去的。离灵谷寺远远的,车子就慢了下来,磨磨蹭蹭像蜗牛,半日才进了寺庙大门。
  照这样下去,回家就太迟了。纪慕云和紫娟、谢家的一商量,便戴了帷帽,有周红坤和护卫带着,走着去了大雄宝殿。殿前依然排了很长的队伍,烟火缭绕,几乎看不清佛像的影子。
  纪慕云昨日是派了小丫鬟问过夏姨娘的,“以前姐姐去庙里,做些什么?有什么注意的?”彼时夏姨娘在王丽蓉院子,满心不乐意,却也不能说“不知道”,把要做的事情说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几人才挤进大雄宝殿,在佛前虔诚祈祷,施了香油钱,又到殿后领了开过光的符纸,原路出了宝殿。
  紫娟笑道“姨娘可要吃顿素斋?寺里的八宝豆腐和素丸子是很出名的。”
  夏姨娘每次都吃过饭再走。
  纪慕云却舍不得儿子,“还是回府吧,两位就在我的院子吃一些,人多热闹。”
  正说着,路边一棵大伞般的树下,一位穿着酱紫团花杭缎袍子的老妇人一声不响倒了下去,引起小小的骚动。纪慕云看时,那老妇人双目紧阖,,两个小丫头像没脚蟹,一个抱头一个呼唤“老夫人”
  天气不热,应该不是中暑,纪慕云心想,大概是平时有什么疾病。
  紫娟不愿管闲事,见人越围越多,低声道“姨娘,我们走吧?”
  纪慕云略一迟疑,见周围看热闹的多,帮忙的少,又见那老夫人头发花白,不由心生怜悯,走过去问“老夫人平日吃什么药?可带在身上?”
  小丫头一个伸着脖子朝宝殿张望,另一个慌慌张张打开个香囊,把里面的药丸子倒出来,又从随身带的茶壶倒水。折腾一气,老妇人嘴巴闭得紧紧的,水喝不进去。
  纪慕云叫来冬梅,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个荷包,打开来,有个小小的白瓷瓶,揭开盖子自己先嗅了嗅,才告诉小丫头“藿香正气水,不但能祛暑,还能清神醒脑,祛除胸闷、恶心。”
  果然,白瓷瓶在老妇人鼻子下面一放,老人家就皱起眉头,下意识避开脸庞,喜得小丫鬟直叫,很快,老妇人睁开眼睛,在纪慕云几个的搀扶下吃力地坐起来,靠在树上。
  “您可是不舒服?可有对症的药?”纪慕云问,又解释“我是路过的。”
  老妇人点点头,用温水服了两颗暗红色药丸子,“不要紧,老毛病了。阿芬回来没有呢?”小丫头忙道:“这就去。”分出一个人,飞也似的跑去了。
  老妇人这才抬眼打量纪慕云,“老身这厢谢过,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太太小姐?”纪慕云笑道:“您客气了,举手之劳,哪用得着谢字。”
  几句话功夫,原处一个翠绿色衣裙的妇人提着裙摆,飞也似的跑来,后面跟着两个抱满香烛的仆妇和刚才的小丫头,个个呼哧带喘。
  见人家来了人,纪慕云也就功成身退,向老妇人告了别。
  回到马车上,紫娟和谢家的都说“姨娘心肠真好。”她笑一笑,心想,就当积德行善吧。
  回到家里,紫娟两人把她送回院子,执意不肯留下吃饭,纪慕云便叫小丫鬟,给两人带上点心鲜果。
  至于昱哥儿,玩了沙包看风筝,见她才想起来“一上午没见到娘亲了”,哇地一声哭了。
  傍晚曹延轩来了,说起今日“香火气极盛”,又问“灵谷寺如何?”她笑道:“人多的走不动路。符纸给太太送过去了。”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洗了手抱着昱哥儿,“娘亲今日去了庙里,你想不想去?再长大一点,爹爹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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