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仿佛一整折《桃花扇》,花锦明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知道。”
  珍姐儿一下子受到鼓励,急急说下去:“相公,我,我再说两句真心话,我知道石榴是有家的,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想,大不了让她回家待一阵,左右相公是给她傍身钱的,也说不定,相公会把她送到庄子上。相公,我是怕我年纪小,镇不住院子里的人,是我念头想岔了,你别怪我。”
  本来,珍姐儿还想说“若不是婆婆来了”如何如何,可裴妈妈苦口婆心地强调,千万别提花太太,更别说花太太的坏话,姑爷不糊涂。
  于是她避开花太太的话题,可怜巴巴地用袖子抹泪,“相公,我,石榴服侍你一场,我,是我对不住她。相公,我想赏石榴些东西,也不知怎么办,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叫人给她做场法事,好生发送了,再去庙里,以她的名义烧烧香,点盏灯。”
  这个主意,是秋雨出的:七太太信佛,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去庙里烧香,如今身子骨不行了,就派夏姨娘和程妈妈去。
  石榴人已经没了,叔叔婶婶那个样子,只能从石榴的后事入手。
  花锦明没有说话,侧过头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珍姐儿依稀见他用胳膊抹了一下脸。
  为了个通房一个小小的、上不得台面的奴婢.丈夫就这么放不下?这一瞬间,珍姐儿浑身冰冷。
  之后很长时间,半明半暗的屋中一片寂静,院中水池传来“波”一声,像是鱼儿跃出水面。
  曹延轩重养生,体力好,又是日日练拳脚的,放开手脚施展起来,只一回,便令她招架不住,溃不成军。
  花锦明点点头。
  “我已经派人办了。”花锦明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语气很淡漠,“这事,以后不提了。”
  曹延轩嗯一声,见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雪白肩膀有吻痕有淤青,怜惜地张开胳膊,“来。”她撅起嘴巴,小心翼翼地依偎过去,乖乖搂住他脖颈。
  幔帐低垂,鸳鸯交颈,呼吸相融,给纪慕云一种“世上只有自己和曹延轩两个”的错觉。
  这个时候,珍姐儿嘴里“嚣张跋扈”的纪慕云,刚刚好好服侍了“宠妾灭妻”的曹延轩一场。
  结结实实一张拔步床,摇晃着发出足以令工匠面红耳赤的声响(上好的木材啊),紧紧合拢的门窗把秋风挡在外头。
  花锦明痛快地答应了。
  珍姐儿求之不得。
  一种直觉涌上珍姐儿心头:丈夫嘴上原谅了她,可实际上,一道隐隐约约的裂痕横在她和丈夫之间,刚刚成亲时的甜蜜温情像春天自由自在的鸟儿,飞走一去不复返了。
  一时间,窗外秋风瑟瑟,室内春色遮不住。
  她松了口气,大着胆子握住他手掌,指尖在手心刮了刮,像讨好的小狗。花锦明便也反握住她手掌——石榴的事情发生之前,新婚夫妻经常背着人,小小亲热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纪慕云飘飘荡荡的灵魂才回到原处,张开眼睛,见他心满意足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窗外传来更鼓,花锦明话语带着疲惫,“不早了,你回去歇了吧。”
  静静待了半晌,花锦明再次催促,她不情不愿地起身,借着光线找到刚才的托盘,又想起一件事,“相公,刚才我说的,你,你千万别对我爹爹提起,我娘千叮万嘱,不能伤了我爹爹面子。”
  纪慕云初时咬住枕头,实在抵不住,便推住他肩膀,哭着告饶,“哥哥,好哥哥,别~”
  珍姐儿温顺地应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牵住他衣袖摇了摇。“锦明,你,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离开房间之前,珍姐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丈夫依旧默默坐在床边,不知想些什么。黑暗中,他的身影有些孤寂。
  曹延轩是经历过女人的,见她黑发绽放在床单,脸庞如红莲,沾了泪的眼尾分外妩媚,便只是不理,反而加重力道。
  他目光灼灼地,用胳膊撑起身体,作势再来。纪慕云用桃红夹被裹住自己,忙忙往后缩,开口声音都哑了:“好哥哥,七郎~”
  这个人,平日温柔守礼,是一位翩翩君子,到了内室无人之处,却格外固执强硬,半点道理都不讲,每每令人溃不成军,百般哀告。她委屈地咬在他肩膀,曹延轩倒吸一口凉气,去摸她嘴唇,被她一把拍开,啐一口。
  “今天在家,做了些什么?”曹延轩细细抚摸她背脊,“昱哥儿乖不乖?”
  提起昱哥儿,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眼睛弯弯地,像所有母亲那样骄傲地形容儿子“一会翻个身,一会又翻个身”,“听得懂人说话”。
  曹延轩笑着听,心里算了算,“下个月就会坐了,年底就该站得住了。到时候啊,该满地跑了。”
  她满心幸福,“现在啊啊啊的,石家的说,就快会叫我了。”
  说到这里,纪慕云忽然停住了,心底满是黯然:儿子以后要叫她“姨娘”。不不不,现在还小,叫娘亲也过得去。
  曹延轩没有发觉,仰着头数“他四姐是一岁零一个月清清楚楚叫我了,十一哥是一岁整,他六姐最迟,一岁两个月才会叫爹爹。”
  说到媛姐儿,纪慕云一下子想起来,摇一摇他胳膊,“爷,有正经事和您商量。”
  这个时候,大多数男人都不想聊正经事的,不过曹延轩已经心满意足,摸摸她脸颊,很好说话的模样,“嗯?”
  纪慕云清清喉咙,把媛姐儿的事说了,“我对六小姐说,得和您商量。”
  她原本以为,曹延轩表面不太提及这位庶女,该有的却没空过,一定会痛痛快快应了,想不到,曹延轩一下子板起脸:“琴呢,弹了几年没弹出名堂,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纪慕云自然不能把“媛姐儿不喜欢抚琴,是于姨娘逼着”说出来,委婉说:“我也问了六小姐,听起来,这两年太太时不时病着,六小姐怕扰了太太,不敢练琴,久而久之,就空下来了。”
  “府里多得是屋子,怕扰了太太,到花园子里弹就是了。”曹延轩坐起身,双腿盘起来,面色不虞,“小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今日弹琴明日画画,后日又想学插花下棋了。再说,府里又不是没请过教书画的夫子。”
  看起来,对于女儿的功课,曹延轩都交给了七太太,这也是绝大多数男人的做法,尤其两个女儿相差不大,和东府姐妹日日一起上课。
  纪慕云学着他,拥着被子坐起身,用手指梳理凌乱的黑发,嘟囔着“六小姐隔两日便来看我画花样子,大半年了,一次也没提过弹琴。”
  曹延轩被噎住了,忽然说:“你的画呢,拿来我看看。”
  此处是东厢房,他的起居之所,哪里有她的花样子?
  纪慕云便朝正屋方向指一指,把黑发拢一拢梳成一束,从左肩垂落,乌发雪肤映着桃红绸缎被面,令人移不开目光。
  曹延轩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被她嬉笑着拍开了,逃到床边,纤细白皙的双腿伸出被子,踏在脚踏。
  “干什么去?”他问,拍拍身边,“外面凉。”
  她嗔道,“刚什么时辰?我回屋瞧瞧昱哥儿。”说着,东张西望地寻找衣裳。亵衣在床边,鹅黄褙子在卧室门口,油绿色罗裙不知怎么落在隔壁房间。她赤着双脚,披着曹延轩的长袍一件件拾回。
  一抬头,帐子中的曹延轩微微笑着,目光不离她呢!
  纪慕云脸一红,把他一个人抛下,到隔壁次间穿好衣裳。如今她日日在东厢房,早早叫人搬了铜镜过来,揽境照了又照,挽起头发,把衣物整理好便推门出去。
  如今天气渐渐寒了,对面西厢房黑着灯,小丫鬟在正屋檐下候着,一见到她出门,忙忙回屋,一转眼,冬梅绿芳就迎出来了。
  昱哥儿吃饱喝足,睡得迷迷糊糊的,冷不丁被从摇床抱起来,闻到熟悉的味道,咧开嘴就哭了。
  旁边人都笑,石妈妈说“小孩遇见娘,有事没事哭一场。”
  “爹爹说,你要一岁才会说话。”纪慕云笑着,怎么看儿子怎么顺眼,爱得不得了。“现在还差六个半月,怎么办呀?你现在就跟娘说说话好不好?”
  昱哥儿哭得累了,乖乖伏在娘亲肩膀,啊一声扁扁嘴巴,发出满足的叹息。
  等把孩子哄睡了,纪慕云问过今晚是谁值班,检查西次间的窗子关了,才到东次间书房拿了花样子放进一个藤篮,又叫绿芳捡些点心。
  回到东厢房,书房方向亮着灯,过去一瞧,曹延轩只披件家常外衣,正伏案缓书,烛光把他的面容映成昏黄色。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她念道,接过笔写道“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写完她捧给曹延轩一盅热热的桂花藕粉,“易安居士凉,爷喝点暖和的。”
  他笑着就着她的手喝了,把她拉到自己腿上,眼睛一扫间,见到藤篮里的白纸,随手拿起来翻看。
  上面的是风筝,金鱼的燕子的蝴蝶的,颜色艳丽,活灵活现又飘逸生动,他略带惊讶,一下子看住了。
  后面是纪慕云做过的衣裳、香囊和帕子,每件都有数张草图,尤其是一张月下桂树,枝叶婆娑起舞,空中一轮雾气缭绕的明月,树底伏着一只小兔子。
  曹延轩记得清楚,去年中秋节,纪慕云给他缝了个桂花月兔的香囊,他十分喜欢,立刻戴上了。曹慎见了拍掌叫好,问了是他新纳的妾室做的,扼腕叹息——曹慎打算,如果是绣娘做的,就叫曹延轩把人送给自己,专门做出门的配饰,价钱随他开!
  当时曹延轩哈哈一笑,心中得意,今年中秋节,继续把那个荷包戴在身上。
  他不懂针线,只觉得荷包绣工好,颜色鲜亮,寓意尤其新颖,如今见了底图,发觉画中的桂花树婆娑起舞,圆月带着浪漫缥缈之意,兔子生动传神,如果不是在绘画具有天赋、且浸渍一定年头之人,无论如何是画不出的。
  曹延轩忽然开口,“你那个叫李兆年的亲戚,还有点本事。”
  李兆年?纪慕云微微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初入曹府时,把在姨母身边长大的经历,说成父亲投靠“亲戚李兆年”。
  这位曹七爷,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记性可真好,完全糊弄不得。
  她笑道,“您可是说,妾身在李伯伯身边的时候,跟着学了些画?”
  曹延轩嗯一声,指一指她给媛姐儿画的头花草图,“依我看,你描过徐熙边鸾的牡丹,说不定,还学过陈老莲的《荷花图》。”
  意思便是,教画画的夫子,空口白牙是讲不出名家韵味的,手里得有一些临摹名家的画作,以供学生学习、模仿。
  徐熙、边栾都是前朝画牡丹的名家,陈老莲本名陈洪绶,能以“老莲”为号,可想而知这人的莲花图多么出名。
  说白了,这三位名家的原作万金难求,大多存在宫廷之中,流传在民间的仿作每一幅也值几百两。
  纪慕云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连连拉扯他衣袖,“真的?夫子说过,妾身是他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可惜了,如果妾身是男儿身,说不定能靠画画安身立命、挣名声出来呢!爷,妾身还没见过您的画,您也画一幅好不好?”
  曹延轩笑一笑,张开胳膊让她挪到身边太师椅中,站直身体,看了看画纸最上面一张,也画了一棵桂花树出来。
  纪慕云在旁细瞧,睁大眼睛:他下笔流畅有力,不多时,一棵古朴挺拔的桂树便跃然纸上,枝叶间能见隐隐约约的花苞,月亮浑圆,带着凝重之意,和她的画完全不同。
  她本来应该猜一猜,他临摹过的名家,如今不敢多说,只默默欣赏。
  曹延轩画完最后一笔树叶,见身边人认真得像即将参加乡试的学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画笔,雪肤红唇、明媚眼波和随意挽起的发髻在烛光下像一幅传世仕女图。
  他用左手摸一摸她头顶,忽然笑一笑,提笔在树底添了一只猪崽--憨头憨脑,尾巴绕个圈,圆滚滚的身体中间刻着五色花纹。
  如果曹延华在场,就会发现弟弟画的猪崽,和她那只生肖玉牌上的一模一样。
  纪慕云呆了呆她就是属猪的呀!
  “坏人!”她跳起来,用拳头擂他肩膀,“你你你,你欺负我!”说着,她也拿起一支笔,沾一沾墨,还没沾到画纸,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那天夜里,桂花树在秋风中起舞,纪慕云在曹延轩结实的背脊画了一只可爱的小猴子,和昱哥儿得到的羊脂玉牌上的猴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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