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数日之前,曹延华想给即将分别的姐姐添些礼物,带着珍姐儿宝哥儿、两个外甥去金陵最好的银楼,翠羽楼。
  西府是大主顾,曹延轩出手向来阔气,掌柜的欢天喜地把一行人迎到包间,大大小小的匣子摆满一柜台。
  上好的明珠,浑圆温润,有粉色有白色,难得的还有黑色;海外来的刚玉,有红色有蓝色有绿色,大的如榛子,小的拇指大;一对巴掌大、衔着红宝石的缠丝赤金凤钗,同样大小的一对累丝赤金凤钗,古朴端庄,适合送给年纪大些的贵夫人;深海珊瑚打的首饰,珊瑚呈殷红色,艳丽溼潤,分别打成项链、珠花、顶簪、耳环和十八子佛珠;十二枚花簪,用米粒大的碧玺、珍珠、水晶、金箔和翠玉做出花朵,从一月梅花,二月杏花到十二月水仙,活灵活现。
  珍姐儿一看,就把放着十二枚花簪的匣子拉到自己面前,“给我包起来。”
  曹延轩摇摇头,对外甥笑道:“再不挑,都被你们妹妹挑走了。”又对姐姐说“每人选两件,不许拘着。”
  曹延华嘲笑他:“我儿子,我为什么要拘着?”又对掌柜的说:“掌柜的,你们这里的东西,别说跟京城总铺比不了,连我们湖广那里也不如。今天七爷做东,您可是怕他舍不得银子?”
  掌柜的忙说“哪里的话,还有些新到的,已经派人去库里取了。”
  过一时,二掌柜捧来三个红漆描梅花匣子,小心翼翼打开来,送到众人眼前:
  第一个匣子是点翠珠花,有牡丹、菊花、莲花和玉兰花,其中菊花花瓣是赤金的,根根弯向花心,被碧蓝色花叶衬托得像一盏小灯笼;莲花花瓣层层叠叠,中间立着一只点翠蜻蜓,令整朵花一下子活了过来。
  第三个匣子盛着十二块羊脂玉牌,一寸宽两寸长,雕着十二生肖。玉牌不稀奇,稀奇的是每块玉牌都镶着拇指大的宝石,比方说兔子眼睛是米粒大的红宝石,龙爪握着绿宝石,蛇嘴雕着一块粉碧玺,奔马四蹄生风,蹄子踏着紫英石
  珍姐儿拍手笑道:“这个想得倒巧。”说着,先把父亲、母亲和姑姑姑父四人的属相玉牌取出来,又挑自己、宝哥儿和两位表哥的。
  秦妈妈是曹家家生子,从扫地小丫头一直做到嫡小姐身边的陪嫁丫鬟,再到管事妈妈,靠的不光是忠心勤快,很多事情主子没吩咐,她也要想到头里。
  伙计连连答应。珍姐儿听见了,要过去瞧了半天,撅着嘴巴扔回给伙计,留下一句“爹爹真是的”就走了。
  这次回金陵,秦妈妈白日服侍曹延华,私下没少和府里的旧识联系,包括七爷身边的紫娟、外院诸位管事。
  伙计忙捧来打开,里面是一朵珍珠、贝壳镶成的海棠花,掌心大,含苞待放的,粉粉嫩嫩惹人喜爱。
  对于七爷专宠、昱哥儿的生母,秦妈妈自然不会遗漏。
  曹延华感叹:“果然是翠羽楼。我年轻那会,可没这样新鲜的东西。”她正想,要不要给未来的大儿媳妇带回去,曹延轩看了两眼,问“你可看中了?”
  珍姐儿答应了,扳着手指算一算,又拿出两块。
  曹延华也觉得新颖,拿起亥猪玉牌细瞧,猪仔憨头憨脑,尾巴绕个圈,圆滚滚的身体刻着五色花纹。曹延轩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叮嘱女儿“给你六妹、十二弟也带上。”
  她便以为,曹延轩想给珍姐儿,放回匣子推到他面前:“我不缺这些,让给你好了。”曹延轩便对伙计点点手指,“单独包起来,待会儿给我。”
  现在想起来,弟弟买了那朵贝壳花,总不会是给王丽蓉的。
  马车里的曹延华睁开眼睛,忽然问“纪氏属什么,你可知道?”
  曹延华见识广,眼孔高,拿了一串珊瑚十八子手串也就罢了,端着茶盅和弟弟闲聊,一扫眼间,见桌角有个没打开过得匣子,“那里面是什么?”
  之后各挑各的,珍姐儿拿了那柄赤金镶百宝梳篦和点翠菊花,又挑了一对赤金红宝石灯笼耳坠。
  曹延华“咦”一声,拿起细瞧,粉白珍珠像春光,陡然流淌她满手——原来那贝壳花周围缀着长长的珍珠流苏。
  曹延华知道大儿子脸嫩,白小儿子一眼,笑道“别说,这套玉牌像是专门给我们家留的,既不多,也不少,省得打架。”
  曹延轩也觉得甚巧,看看匣子里只剩一块玉牌,叫掌柜的“一起拿了”。
  俊哥儿咳一声,瞄了盒子两眼,飞快地从剩下的玉牌中拿出一块兔子玉牌,握在手心,腾哥儿拍手哈哈大笑——俊哥儿未婚妻属兔。
  第二个匣子是百宝首饰,其中一柄赤金镶百宝梳篦才巴掌大,在灯光下耀人眼目。
  “奴婢打听过。”她恭恭敬敬地,“七爷身边的紫娟姑娘说,纪氏去年进府,她记得清楚,纪氏二十岁。”
  也就是说,纪氏今年二十一岁,刚好比自己小一轮,和自己一样属猪。曹延华记得,自己在翠羽楼拿起亥猪玉牌,弟弟特意看来一眼。
  再想起那朵贝壳花曹延华皱着眉,按住自己太阳穴,嘟囔“没一个让人省心。”
  秦妈妈猜测着,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纪姨娘?”见曹延华点点头,她说话越发小心:“依奴婢看,纪氏还算老实,您到家里两个月,赏了十五少爷三回,纪姨娘也没上赶着给您请个安什么的。”
  说到这里,秦妈妈有些埋怨:“小家子出来的,就是不知礼数,按理说,该给您道个谢的。”
  曹延华气不打一处来,“道什么谢?她凭什么给我道谢?就凭她生了昱哥儿?我是谁?她是谁?我认识她是谁?”
  秦妈妈忙低下头,“是奴婢说错了话。”曹延华兀自生气,“换成老七和王丽蓉到我家来,宋氏唐氏不告诉我一声,就去给王丽蓉请安,我能不能忍?若是宋氏唐氏来告诉我“想给七太太请个安”,我能不能答应?”
  宋氏唐氏是徐奎的侍妾,对曹延华恭恭敬敬,恨不得当菩萨供起来,平日曹延华咳嗽一声都胆寒。
  秦妈妈瑟缩一下,盯着鞋面不敢吭声。
  过了片刻,曹延华叹口气,挥挥手“我不是冲着你。”秦妈妈犹豫一下,笑着道“是奴婢想岔了,太太提点是应该的。倒是还有些事,奴婢不知道当不当讲给太太了。”
  曹延华戳她脑门一下,恨到“什么时候了,你这蹄子还要气我!”秦妈妈便把紫娟讲的“去年四月纪姨娘进门,一手一脚是太太安排的,老爷一步也没往双翠阁去。待到了五月,老爷就搬进了双翠阁,就连纪姨娘怀着身子,老爷一天也没去过于姨娘夏姨娘的院子”细细说了。
  曹延华默不作声听了,半晌才说“我怕的就是这个。”
  秦妈妈与曹延华相处二十多年,能跟上她的思路,“您是说,这个纪姨娘有能耐,明明是太太的人,却能把七老爷留住?”
  曹延华慢慢点头,“有些事,你不知道,要不是看着珍姐儿宝哥儿,老七和王丽蓉一天也过不下去。”
  “这几年老七忍着,不外是看着夫妻一场,看在珍姐儿宝哥儿面上,等等过几年,娶了新太太,从头过日子。”曹延华沉声说,“王丽蓉也明白,变着花样给老七找麻烦,给新太太添堵。”
  还有什么比一个旧太太提拔的、生了儿子的得宠姨娘,更令新太太心里扎一根刺?
  秦妈妈跟着叹气,“怎么偏偏就让王丽蓉找到个纪氏!”
  “要不说呢,日后家里非出乱子不可。”曹延华忿忿不平,“不知王丽蓉走了什么狗屎运,从犄角旮旯挖出个纪氏,不知纪氏走了什么狗屎运,进门就生了昱哥儿,更不知纪氏弟弟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考上了秀才,不光考上了秀才,偏偏还考上了个禀生!”
  这串绕口令着实可笑,秦妈妈费了老大力气,才没有笑出声。
  曹延华没察觉,越说越生气:“王丽蓉自己挑的花锦明,花家二房嫡子,自幼启蒙苦读诗书,还有个进士亲爹,哼哼,头一回连禀生都没考上,第二回才过了院试!花架子罢了。若真是个好的,怎么十九岁了,才被王丽蓉看中了!”
  还不如纪氏弟弟。
  秦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又怕惹主子生气,只好夸起自家爷:“太太多虑了,七老爷嘴上不说,心里有数,再说还有您呢。”
  “你看吧,纪氏弟弟今年才十五岁,只要读书不辍,十年八年的,必定考上举人。一旦考上举人,老七必定出钱出力,供他再往上读,最不济,也给纪氏弟弟找地方做个县令、教渝什么的。”曹延华并没岔开思路,皱着眉道:“那纪氏弟弟是个运道好的,万一中了进士,老七日子就别过了。”
  纪氏才二十一岁,再生几个儿子是很正常的,曹延轩必定更看重她。届时纪氏有弟弟撑腰,必定给儿女争夺家产、资源,新太亦有了亲生儿女,一个占着名分,一个占着家主宠爱,日日斗得不亦乐乎。
  到时候宝哥儿也该成亲了,别人家一看,西府乱七八糟乌眼鸡似的,哪家的姑娘敢嫁进来?
  秦妈妈只好安慰:“我的好太太,普通人家中个秀才就烧香拜佛放鞭炮了,哪里像您说的,中举人进士跟吃萝卜白菜似的。”
  曹延华却板着脸,“这可不好说。今年禀生只取三十名,纪氏弟弟排第二十八——他只在族学读了一年。”
  可以说纪氏弟弟图侥幸,捡了漏子;反过来想,江南文风鼎盛,金陵地灵人杰,每年赴试的学生如过江之鲫,他能排在现在的位置,一方面运气好,另一方面也是会考试的。
  秦妈妈卡壳了。
  烈日当头着落,马车顺着官道疾驰,黄土溅的老高,顺着窗缝、车门钻进车厢,小小的空间开始呛人,怎么待着都不舒服。
  发了一堆牢骚的曹延华疲了,草草梳洗一番由秦妈妈服侍着歇下,马车宽阔,虽不如家里,将就着躺一躺还是可以的。
  “老七的事,现下就得给他盯着。别人指望不上,还不是指望我,指望他姐夫。”车顶不停晃动,曹延华看得头晕,闭上眼睛念念有词,“这一回啊,我给他找个贤惠的,不光贤惠,还得能干,能把家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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