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冬梅答应了,还没动地方,外面便传来动静,小丫头喜滋滋地喊“回来了,回来了!”
  依然是紫娟领着,谢宝生媳妇打着一把油纸伞,石家的和牛四媳妇簇拥着抱着大红襁褓的孙氏,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纪慕云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屋子,下台阶时直摇晃,冬梅在后面叫,迎面几人也吓了一跳。她顾不得了,匆匆把襁褓接在手里,再一瞧,孩子睁着眼睛,一只饺子大的小手露在外面,胸`前挂着个沉甸甸的五福捧寿金锁片。
  孩子好端端的,纪慕云不知怎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紫娟搀着她,示意孙氏把孩子接回去,“您身子要紧。”石家的也扶住她另一只胳膊,“您放心,小少爷好着呢。”
  待得回到屋里,孙氏守着孩子,纪慕云靠在临床大炕鹅黄色绣橘黄色迎春花大迎枕上,紫娟喜气洋洋地讲:“十五少爷今日可露了脸,本来睡得好好的,洗浴的时候醒了,甩了一地水花,却不哭也不闹,用眼睛瞧各位夫人太太,把各位夫人太太稀罕的,我们大姑奶奶也说,十五少爷是个沉得住气的。”
  纪慕云听着便欢喜。
  紫娟又说,“待得行完洗三礼,奴婢们打算送十五少爷回来。朗月却来传话,说,七老爷让把十五少爷给老爷们瞧瞧。”
  洗三礼是妇人们的事情,一般来说,在内院给婴儿洗浴、用葱段轻轻拍打,说一些吉利话,,男人们不参与,直接在外院饮宴,庆贺当父亲的“添了个儿子”。
  这个时候,曹延轩送走客人,也和姐姐说着刚刚出生的小儿子
  曹延华今年三十三岁,目光精明,脸庞微圆,举手抬足透着伶俐,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今日是弟弟庶次子的洗三礼,她穿一件石榴红绣缠枝花团花褙子,宝蓝色马面裙,梳了朝天髻,戴红宝石头面,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算一算,于姨娘比曹延轩大几岁。
  之后说起闲话。
  今日洗三礼,七太太养病,程妈妈是去了的:“连我们大姑奶奶,都夸十五少爷长得壮,一身小奶膘。”
  其实,针线房和曹延轩都送了料子过来,纪慕云这里什么都不缺,不过心意归心意,她还是诚诚恳恳道了谢。“过几日,去给太太请安。”
  说起来,洗三礼时,夫人们会把银锞子丢进盆里,是赏给洗三婆子的,另外送些金银锁片、手镯脚环给婴儿。
  她笑着倾听,请程妈妈喝茶。
  程妈妈安慰,“我们大姑奶奶最疼四小姐和十一少爷,有什么好的都大老远送回来,就是嫁的远了些:出门十多年,只回过金陵两次。这回大姑奶奶回来,怎么也得过完端午节才走,时候长着呢。”
  纪慕云掩袖而笑,当娘的都一个样,生儿子的时候受了罪,现在又希望儿子壮实些,长得快些。
  绿芳捧来个红漆托盘,里面琳琅满目,有盛着金银饰品的匣子,有鼓鼓囊囊的荷包,有鼻烟壶、扳指,一看就是男人身上摘下来的。
  王丽蓉不光赏了平安扣,傍晚时分,还派程妈妈送来了四匹上好缎子,杏黄草绿海棠红湖蓝,光滑柔软,正好做里衣。
  这么说来,昱哥儿去了外院。
  纪慕云遗憾地摇摇头,“还没拜见过大姑奶奶。”
  “太太听说姨娘和十五少爷好好的,比什么都高兴,料子就给姨娘和十五少爷做小衣裳吧。”程妈妈看过孩子,和纪慕云一边一个坐在临床炕上,“缺什么少什么,姨娘只管跟太太说。”
  “十五少爷身上戴的锁片是大姑太太赏的,白玉平安扣是太太赏的,雕蝙蝠锁片是三太太赏的,雕佛手锁片是五太太赏的,赤金绞丝手镯、脚环是六老太太赏的(曹慎夫人),梅兰竹锁片是舅太太赏的;翡翠扳指是五老爷赏的,玛瑙鼻烟壶是三爷赏的,葡萄玉佩是五爷赏的,沉香木佛牌是舅爷赏的”
  “大姑奶奶可是个爽快人,姨娘见过没有?”程妈妈八卦起来,“我们老爷那一辈,东府西府加起来,数我们大姑奶奶最出挑,嫁的也最好。”
  果然紫娟说,“奴婢便送十五少爷去了外院。各位爷都很喜欢,三爷、五爷,连带六老爷(曹慎),都赏了东西下来。”
  程妈妈被她的态度取悦了,说起闲话:“姨娘还是年轻,身体好,这刚几日就利利索索的了。当年于姨娘生六小姐,在床上躺了十来日才起身。
  “小十五结结实实的,小手小脚有劲着呢。”她评价道,戴着红宝石戒指和马蹄戒指的双手比划着“你是没看见,洗浴的时候,溅了婆子一身水。足足六斤三两。生的日子也好。”
  小孩子夭折者甚多,一场风寒、一顿不合适的饭便送了性命,长到五岁父母松口气,十岁站稳了,十五、六岁就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拿西府来说,曹延华曹延轩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曹延顺,堂兄弟间排行第九,生的聪明伶俐,也是个读书种子。八岁那年,曹延顺跟族学里的同窗下河游水,湿漉漉跑回家,当晚高烧不退,撑了两天便死去了。
  曹延轩自己,庶长子曹晏长到五岁,偶然吃坏肚子,上吐下泻面如金纸。七太太把金陵城最好的大夫请来住在府里,依然留不住曹晏的命。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昱哥儿这日出生,自然是有福气的。听姐姐这么说,曹延轩自然喜悦,“我也不盼他出人头地,只盼着,他平平安安。”
  一副慈父心肠。
  提到侄子侄女,曹延华兴致勃勃地,“宝哥儿也高了,上回我见他,才到桌子这里。珍姐儿以前像你像我,几年不见,倒是不太一样了。”
  不像父亲,自然像母亲了。
  忽然之间,屋里古怪地安静下来,姐弟两人谁也没有接话。
  过半晌,曹延华哼了一声,“王丽蓉如何了?”
  今日西府请客,七太太没露面,说是“不舒服”,把招待客人的事托给东府三太太。
  曹延轩提一提袍角,“老样子。”之后补充一句“大夫说,不外是熬着。”
  当姐姐的嗯一声,抚一抚衣摆上的襕边,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来之前,我和你姐夫还说,换成我,可过不了你的日子。”
  曹延华夫婿徐奎比曹延华年长四岁,两榜进士,年少有为,家中世代为官,其父在京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奎如今在湖广任知府,官声不错。
  曹延轩略微尴尬,干咳一声,端起个豆绿茶盅,“你这人,怎么和姐夫说这些。”
  “你姐夫又不是外人。”曹延华瞪弟弟一眼,“再说,你姐夫也没说你什么。”
  每隔一个月,曹延轩便和姐夫通信,含蓄地说一些金陵、湖广和京城的事情,素来是佩服姐夫的。“姐夫近来可好?”
  提起丈夫,曹延华目中露出欢快,显然夫妻感情甚好,“好得很。你姐夫说,我难得回一次娘家,让我多住几日,不必急着回家。我就打算,过完中秋节再走。”
  那就要在娘家待上半年了。
  曹延轩自然是乐意的,却眉头一皱:“中秋?姐夫身边离得开吗?俊哥儿腾哥儿的功课怎么办?”
  出嫁的女子回娘家一次不易,曹延华上回回金陵,还是三年前曹老夫人过世,千里迢迢赶回来奔丧。这回给侄女送嫁,把两个儿子带了回来,长子十五岁,次子十一岁,都是进学的时候。
  曹延华白他一眼,“和你姐夫一样,张口读书闭口考试,件件都是正经事。罢罢罢,过完端午,吃你一碗长寿面我就走,省得你嫌弃我。”
  曹延轩一本正经地作个揖,“岂敢,岂敢!小弟扫榻相迎,求之不得。”曹延华呸了一声。
  姐弟俩玩笑一番,曹延华打量弟弟书房,发觉多年过去了,没变什么模样,拿起一枚竹节笔架把玩,“我可真想我的院子,昨天还梦到爹爹搭的秋千,娘剪的窗花,祖父写的春联,祖母做的豆腐涝。”
  曹延轩早就吩咐人,把姐姐昔日住的院子打理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数年如一日。曹延华昨日回到家中,自然是满意的。
  曹延轩也神色惆怅,半晌才说“我吩咐了厨房,晚上做凤尾虾和盐水鸭。”
  都是曹延华爱吃的。
  一时间,曹延华仿佛回到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在椅中伸个懒腰,“那感情好。你给我安排人,等歇几日,我要去桃陇庄住一住,虽迟了些,桃花应该还开着。你去不去?”
  曹延轩略一迟疑,没把“七太太给珍姐儿索要桃陇庄”之事告诉姐姐,“我脱不开身,你带着几个小的去吧。”
  “没你更好,我们姑侄乐一乐。”曹延华知道他要操办珍姐儿的生辰宴和随之而来的婚礼,笑道,“还有,东府不是明日给我接风嘛,你给我递帖子过去,再过几日,我在春熙楼回请三嫂五嫂,连带五叔--王家人就算了吧。”
  她露出不满的神色,把笔架放回镶着大理石的紫檀木桌案,“还好意思上我们家里,哼,我可没他们家那么厚的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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