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浮生若梦

  平阳学府的学生入学两年方得赐字,除却同府师兄姐弟之间互相称呼,根本很少有人会称小字。何况“邹忌平”是个外男,又怎么能对王妃称呼这么亲昵自然,像叫惯了一般。
  周宜水越琢磨越不对劲,“是啊……你怎么敢称呼王妃的小字,你……”
  沈望舒状态越发不好,眼看要露馅,媞祯见状,急忙上前找补回来,“邹先生向来才华显着,我跟温钰说过,应称先生为‘师相’,出于尊重,自然私下里便以小字相称。”
  周宜水凝一下眉头,“是么?”乜起眼睛,“我怎么不知道殿下还有小字?”
  她道:“初识时,我曾赠他‘余庆’二字。闺房私处,我不说,你怎么会知道?”
  他转过头继续问:“那邹先生……”
  沈望舒想了想,“小字……燕回。”
  燕回?媞祯脑海里蓦然想起少时所念的一句诗,前两句都已经模糊了,只隐隐记得后面几句:燕回天上还侵晚,梦入江南已见春;曾抱遗弓泣陵土,此一无复犯秋病。
  是首送别词。如果周宜水能听懂,那是在告诉他,他这只燕再回长安时虽晚,但是看着故人尚好,他心里温暖如春,不要抱着他这张遗弓哭泣,他此番离去便该斩断所有思念,不要再犯病伤心。
  可惜周宜水向来在诗词歌赋上造诣不高,即便是这样说,他也不会明白。也是打准了他不会明白,沈望舒才这样说。
  果然他只是哦了一声,便开始催他们进去,“快都屋里坐吧,喝点茶休息休息,明儿早事儿多着呢。”
  媞祯疲累至极,让军医看了腿上的伤,简单包扎后,便靠在床上睡了一会子。沈望舒则是坐在一边,支手假寐,思考着要尽早辞行。
  周宜水却难得的清醒,看着天色从黑夜到黎明。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一种错觉,居然在方才的一刻觉得邹忌平就是沈望舒。是经过昨日迷离一夜,自己的脑子昏聩了,这个想法格外离奇,离奇到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而邹忌平那简短的一句话则冷酷地告诉他,原来他真的疯了。
  他居然会把两个毫无关系的重叠在一起,居然会觉得亡魂可以复生。
  而答案,自然是一片冰冷如雪的失望。
  差不多在天边有熹微的阳光的时候,有士兵传来捷报,说秦王平判已成。他无言地静立了片刻,似在平息自己冰火两重的激荡情绪,最终看了看平阳的方向,便转过头去穿戴官服,准备面圣。
  按照皇帝命令,也是鉴于上次宫变的忌讳,骁骑营从上到下一人未留,全军而亡。而曾经富丽堂皇的温泉行宫,也成废墟汪洋。
  大事情安排稳妥后,温钰来不及换衣服,带着孔笙上观音山向皇帝复命。最艰难的那一刻已经过去,皇帝的情绪渐渐平定了下来,然眸中闪动的更多的不是惊喜和宽心,而是狠辣、决绝。
  “跟着南阳王反叛的禁军也都处理吧!”
  孔笙看了一眼面前的禁军统领郭修志,郭修志已然惨白了面孔,似乎在等着管辖不善之罪的降临。
  温钰立刻揖了手,“帝都有留守禁军四千,臣不相信他们会背叛陛下,绝对是被两位副统领控制住了,郭统领虽管辖不善,但今日观音山一战也是功不可没,已然功过相抵,还请陛下开恩!”
  皇帝冷然看郭修志一眼,却也给了温钰情面,不再追究,“既如此,朕确实不该苛责,只是郭修志你得记住一句话,”他一顿,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凡人臣者,成功易,守功难,若以功造过,必至反恩为仇。明白了么?”
  郭修志听得眉心倏地一跳,急忙领训,“臣谨记。”
  “南阳王,”皇帝微微沉吟,狠狠咬下一个字,“杀!”
  临海王的脸色逐渐苍白,直到完全失去血色。他失声愣怔,却似未听清一般,“父皇……”
  皇帝左手紧紧握看自己的右手,厉声斥道:“朕宠爱他多年,包容他多年,即便他犯再蠢的事情朕也只是闭门幽禁,哪怕是他失手杀了清河公主,朕甚至没有削掉他亲王之位,他却因此记恨朕,要杀朕!不孝之子,该杀……他简直该杀!”
  他扬眉,呼吸浊重:“把他捉回来,杀!”
  许是巢倾卵破,临海王脸庞因为发白而更加庞大,不觉打了个抖,心中百感交集,亦不再敢言语。
  温钰则是平静地回复,“启禀陛下,南阳王已战死。”
  皇帝紧紧扼住自己的手荻,手指攥的花白。温钰继续说:“臣搜罗的时候,他被压在废墟下奄奄一息,只是口里一直念叨着……”
  皇帝疑惑的抬头,“念叨些什么?”
  温钰却说不敢,“先请陛下恕臣无罪。”
  皇帝明白他言下之意,忙道:“朕恕你无罪,说罢。”
  适才他才说出口,“南阳王说,您到底有没有真心喜欢过他这个儿子,还是……还是只是把他当做给永安王立储的踏脚石,或是一颗棋子。”
  临海王闻言剧烈的颤抖起来,不觉想起自己去世的母后荀氏,看向现在章皇后,握紧了拳头,心里的不甘剧烈翻涌。皇帝也旋即躁动起来,喝声质问:“这些话到底是什么人告诉他?谁?!”
  “臣不知。他也没说,只是这样看着天,断气了。”
  皇帝有明显的沧桑,停顿好久好久才抬起脑袋。
  走得越高,越孤独,皇室的亲情向来如水一般寡断,终此一生父子之间始终都处于敌对的状态。曾经的端慧太子如此,如今的南阳王亦如此,终究是父母亲情荡然无存了。
  夙夜奔波,身心俱疲,皇帝很快虎挥手,让温钰下去休息,准备回宫的行程。
  温钰行过礼,依依退下,仍然免不了会感到沉重,感到窒息,会忍不住想起他与高祖皇帝那些父子纠葛,想起自己被抛弃被厌恶的岁月。
  沉浸的太久,一时连郭修志临别前致谢他求情的话语也没仔细听。
  那些痛苦,那些折磨,即便是过了再长的时间,伤害依旧如火焰一般不会熄灭。
  他抿紧嘴唇,睁开的双眼看着朝霞如繁华的锦缎。可不管怎么回想,这样的命数,永远不能摆脱,过去的都已然过去了,死去的人已经入土,只有活着的还在继续。
  “温钰。”
  风将温软的话语一字一字吹进他耳中,他转过头,那双明媚的眸还在灼灼闪烁。
  他伸开臂膀把她抱进怀里,以保护的姿势在紧紧拢着。低一低头,闻着她身上脂粉香,这一刻,真觉得往事皆可放,没有什么比能停留在她身边更安心更幸福。
  媞祯婉声道:“事急从权,我没法告诉你那支红羽箭是央挫的信号,你肯定吓坏了吧……”
  “是吓坏了,可是你没事吓一吓也值得。”他心头泛起温软的甜意,那甜意里却浸着一点一点的酸楚,“只是吓我可以,万不能做成真的。”
  她手指眷眷抚上他的眉,无意的一问,“如果是真的呢?”
  他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格外认真,“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她见他当真了,语意有些猝不及防,“你别怕……别当真呐……已经没关系了。我不会死的,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一直到山峰无棱,天地为合,永远也不离开你……”
  来不及去细说,他的下颌垫在她肩上,带着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卷来。媞祯一时不敢动弹,只低低绽出温柔笑意。
  却听他透露出了一些脆弱,“这么多年……我才等到你,现在我只有你了。”
  她怔在那里,慢慢伏于他胸前,感觉他身上的无尽温暖,安定她诡谲旋波的身心。
  那时槛外黄叶纷飞,团团如月。檐角铁马叮咚,声音细碎绵长,融进方寸之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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