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阳台路迥

  南园的小炕桌上,数月前与温钰下得那盘棋局依然按原样摆着,一子未动。假途伐虢,至今终于也有了个结果。
  难为的是沈望舒的身子似乎已经支撑到极限,不得不跟媞祯提前招呼离席。然乍远一观,却见他冷汗岑岑的额头,忽觉不妙,只好示意温钰她也暂退一步。
  一前一后隔开,直到出了宫门才抽身跟沈望舒上了同一辆马车,回到南园甫一是刚下车就让孔笙给背进了屋里,钟老先生焦急的诊脉,却越摸越乱,“我本来以为大殿呈冤过后你的心思会陈定下来,没想到竟会颓势成这个样子,怎么?你是打算了无心思的去死是么!”
  沈望舒苍白了脸色,却尽量舒缓出和顺的表情,“我想死……你也得肯放才成。”
  钟老先生哼了一声,“放你死了给大家添晦气?一下子喜事变丧事,让你的朋友们悲喜两重天,甭说我做鬼不饶你,就是你的师妹秦王妃也得在你坟头骂上三日!”
  “钟老先生,”孔笙脸色顿时就变了,“你说话这么难听,盼我家公子点好不成!”
  “呵……”他摆了摆脸子,上手摸着沈望舒的大腿沿至到腰际,均已因肌肉坏死而趋于僵硬,这些天病情恶化,这犟种是强忍着疼痛不让他诊治,直到了今日殿审。
  深深斜了沈望舒一眼,“你简直就是疯子,你到底是在逞能还是在一心求死!早替你把着烂腿截了早好了……你、你非要等到今日老夫束手无策才罢!”
  媞祯心里大怔,孔笙早已扯过钟老先生的领子,“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回去准备棺材去吧!”
  孔笙本来甚善言辞,却因他果断的定义而颤抖失力,一时竟找不出话来。
  媞祯静静地以沈望舒的眸色相接,问:“真的是治无可治了么?”
  钟老先生默然了片刻,“你叫他放宽心,相信我,不管是五个月还是十个月,他配合,我也配合……成不成?”
  媞祯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沈望舒也露出了释怀的表情,两个聪明人之间的交流有时是不需要言语的。片刻的宁寂后,钟老先生带着孔笙抓药熬药去,独剩他二人在一个屋里。
  沈望舒捧着杯热茶,余光却在仔细打量她,从未那么仔细,竟有种想深深镌刻的感受。默默了片刻他道:“你放心……我没有忘,我会按照承诺把孔笙留给你。”
  媞祯微笑道:“多谢师兄。”
  他慢慢抬起头,“你不用谢我,我也有我的私心,想是有他在你身边保驾护航,我也能安心。”说着他又凑紧眉,“但你也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照顾好念影,不必给他太高的地位,平平淡淡安然一生就好。”
  “那周宜水呢?”她泠声质问。
  “都到这一步了,还有再见最后一面的必要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见他今天那么哭丧的模样,便知他还是孩子一般没有长大,便是见了也是又吵又闹,不似你和霍姐姐这般安宁从容,且是我到死都被他折腾得不休。……罢了……罢了,年纪大了……不想再哭了。”
  她眸中漾起晶莹一点,那晶莹里有他的身影,仿佛积蓄着从前学府时光的美好,“曾经周宜水还说他小时候嫉妒你对我最好,可他却不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是他。”
  “是么?”他轻抚着滑腻的玉杯,浅浅含笑,慵懒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也是嫉妒刘温钰的。”
  媞祯恍然一抬头,碰上他盯过来的眼神,慢慢弯成微笑的弧度,余波宛转,“玩笑话罢了。”便自说自道:“我此一世自洒脱,如流水逝于掌心,过既无念,无挂无悔。”
  可……既有过,用情至深也曾悸动不甘,在青春年少的时光里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如春似光的女子,哪怕一颗看淡红尘心肠,又怎会一点都不心动?
  怎会……说不心动就不心动?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良久,她眸中光彩依旧,而他的眸却似不能承受她的明媚,热热地发痒,将视线一丝丝收回。
  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朱砂流珠,“如今我已大仇得报,待杜杨二人处决,我便是时候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了。”
  “你要去哪儿?”她语气里有创然的慌张。
  他温声说:“我想回平阳,那里是我的故乡。”
  “可以啊。”媞祯轻轻回应,一字一字为他找补,“安宁致远的地方才适合休养,长安确实太乱太杂了,官场阴谋不说,甚是南阳王这条百足之虫也是死而不僵,必会为复势对你多加纠缠。月末一过,秋天很快就要来了,秋高气爽正是适合出门,你早离开也早清净。”
  愣是没有拆穿他那颗身死还乡的心,仿佛只是说着一句出游的小事。
  沈望舒点了点头,闲似家常的顽意,“即是如此,我还有件事情想求王妃娘娘,你平阳宅邸众多,鄙人可否能讨一间安住?”
  媞祯深深地看着他,嘴唇向上微弯,“这便是客套了,别说是石舫在平阳的宅邸随你挑选,就是全给你也无妨,身外之物消遣罢了。”
  眼角,已经有了些微的泪意,“其实你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已是很好,若是你突然消失,我只怕连照拂都不够。”
  他静静地回视着她,一股暖意在心头漾开。媞祯的心意他明白,正因为明白,才无须更多的客套,勉力微微一笑,便动容低下了头。
  这一年的夏天,随着杜杨二人的坐罪、王家的失势忽忽而过,无边的沉寂空拢着一个城,仿佛金秋的凉来得格外早,满砌落花红冷。
  白纸沾染鲜艳,如血一般美丽,一笔一捺的挥舞间,是左冯翊大牢传出的密报。听闻在沈望舒审讯杜重诲当日,杜重诲便被气得吐了血,往后几日饭菜都没怎么动,昨夜送饭的进去查看,人已经没气,徒有一双眼睛睁得愣大,死不瞑目一般。
  媞祯听到这个消息只是了然一笑,稍后戏谑的品味着,“他要是死不瞑目,那整个沈家且不更死不瞑目,我瞧分明是做贼心虚!被自己的妄念给吓死的。”
  高琪回个是,“陛下说了,杜重诲死的太好看不成,已经叫人拉到菜市街暴晒鞭尸,说是要足七日才好。”
  媞祯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打量着他,“左冯翊这个位子看来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白受你主子调教。”
  “主子说了,沈家之仇不共戴天,绝不能轻饶了杜杨二人。”
  她吟哦了一声,慢慢停靠一侧,有一缕难以察觉的恻隐,“那……杜姑娘呢?”
  高琪如实道:“原定是按腰斩判处,但杜姑娘身怀有孕,其子生父又是萧离,为着跟襄国的谈判能顺利进行,所以暂时不做处置,还叫我们好生照料。”
  远处的亭角开着一朵小小的桔梗,映着翠绿修长的数百叶片,微弱而醒目。媞祯拂一拂身上的湘妃色缎子,看着那葳蕤的花蕊,就如看着此刻殷珠失落的眼帘。
  想是青葱花蕊的年纪,正是与丈夫和家人相陪相伴之时,若一切都不曾发生,在这样晴明的阳光下,她会绣着荷包,转头和自己的夫君笑语几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然,却因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朝中利益的更迭而卷入其中,又何尝不是一种无辜,只怕此刻殷珠已经恨毒她了吧……
  带着这个惴惴的心思,她拿着食盒来到左冯翊大牢。轻移蝶步,慢慢停在一侧牢房前,狱卒拿出钥匙开锁,甫踏进门,本该是粉红色的面颊此刻已经变得苍白憔悴。
  斜斜一缕夕阳照在她身上,于昏暗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殷珠迎着那缕刺目抬起头,却不是凶悍的目光,而是始终不变的纯澈,轻轻唤她,“媞祯……你来了……”
  斗转流世,她从高端跌入谷底,却是她最显赫之时,相见已是无颜。媞祯尽力宁静笑着,将食盒放下,“这是我叫人做的吃食,如今你有着身子得小心看顾着。”
  殷珠含着苦水摸了下肚子,已经有些凸起,“难为你没有因为我怀着敌国的孩子而瞧不起我。”
  “稚子无辜,何况……你也是被蒙蔽的,哪怕你恨我,我也无言以对”
  殷珠摇着头,惨然一笑:“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又有什么资格恨你?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是我自己选择视而不见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活在挣扎和痛苦中,活在两个抉择中:无论是明堂揭发的不孝,还是隐忍不语的不忠,都让我的内心受尽了道德的谴责。如今也好……也好,由你们终结这场闹剧,我也不用痛苦了。”
  “殷珠,”媞祯怜惜的唤她,双眉慢慢向额心聚拢,“可是我让这个结果爆发的那么激烈,丝毫没有顾及过你我之间的交情,你对此就没有一点怨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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