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红粉意

  雪花敲在瓦檐上的声音扑棱扑棱的,像是坚硬的小石子儿一下一下的敲。媞祯抿起唇一片愁思,复杂的前途让她的心境蒙上一层厚重的霜降。
  萧离是襄国的战将,还是襄王祁昊的外甥。这代表什么?代表襄国的手已经伸进了大魏的中枢,杜王势力又强,即便她能证明孟献城就是襄国细作,有暗线的掩护,也未必能够一招制敌,甚至还会落得反噬。
  现在外敌和内奸勾搭一起,内奸又属皇帝心腹,无论是媞祯夺权,还是沈望舒报仇,都不得不止境于此。
  媞祯的声音在发飘,她极轻的自言自语,“孟献城已经跟杜殷珠定亲了,杜家判出是板上定钉的事,若是王家再有牵扯……”
  沈望舒将小像重新塞回信封,“王家未必会知道。王弥是什么样的人?为了皇帝连自己女儿都能当棋子,好不容易爬到侍中这个位子,你以为他会为了到手的权利去效忠一个小王?他没有这么小的胃口。若是他知道杜重诲屡屡判出,只怕恨不得邀功才好呢。”
  随意拿个火折子点燃信纸,连同桌上的橘皮一同丢进炭盆,滋啦滋啦的响,烧得人眼血红。
  他吞了口吐沫,一双眼在昏黄的光影下幽幽闪光,“开弓没有回头箭。杜重诲首鼠两端,判降阙氏已是可恶至极,没想到他居然还敢判出外族,卖国求荣,简直该死!”
  媞祯抓着腰枕上的金线流苏,“他们是该死,但不该毫无价值的死,士溪哥哥……自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与其让敌人败而收场,不如让他们成为我们手中的棋子,为你我所用。”
  那金线本就生硬,硌在手心里一阵阵发凉,“想参战内政?那索性就让他们参好了!”
  天地间宛然有雷声震震,风卷残云疾聚疾散,沈望舒咯咯地笑着,慢慢侧头看向盆中的灰烬。
  自皇帝登基以来,两王纷争不断,朝廷之上对于太子人选的口风各持一边,让皇帝恨极夺嫡之争,不少原先觐见纳言国本之事的大臣都被禁了足,削了权。
  因着忌讳,所以自秋至冬的小三个月来,南阳王和慎郡王相处地出奇的平和,甚至在年前的候春宴上,南阳王还亲自为兄长求情,复了刘俭“临海王”的爵位。
  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看得臣下是一个接一个愣,好不容易应付完这场戏,已是两三个时辰后。
  温钰回到王府看到一片萧条的霁月望湘台,心中纳罕,左等右瞧不见,一问人影,才知是去秣香馆算年终大账。
  这才回过味了,想起媞祯早上一副困困倦倦,却又不得不起床的模样。他问她怎么了?
  她说:“年终汇结,好日子到头了,那可是小山一样的账本啊。”
  每度年终,石舫各地的商铺都要把年营收支交给个地的掌事,再由各地掌事汇集,交接给属大舫的舫主,最后由舫主呈递到长安的总舫来。所以算账也不是算一家一户,而是无数家无数户,哪些歇业,哪些增值,都要一一罗列清楚。
  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颤,就是每每看到桌上叠堆的文书,媞祯就会忍不住唉来叹去,四肢打抖,然后心尖跟爬虫似缠磨,最后仰头挣扎一会,陷入无尽的批改劳作中。
  然她悲,亦有他人喜。肖选和淮安从馆中出来简直是身轻如燕,红光满面,两人相视而笑,“淮舫主一会儿去喝一壶?劳累了吧。”
  “这敢情好,好好休整休整,明个给大老爷问安后,也该咱们老婆孩子团圆了!”
  “可不是,每年这个时候我心都悬,密密麻麻的字看个几天几夜真是不行,八成是岁数大了。”肖选捋了捋袖口,“好在平阳是老阵地,只守城,不主攻,倒是您更辛苦些。”
  淮安舒眉浅笑,“辛苦得值啊,想起从前那梁氏压人一头我就气得急,现在好了,姑娘叫我当主子,可不得好好干。如今姑娘又做了王妃,我还怕没有前途?”
  肖选捋着山羊胡说是,慢慢有皱起眉头砸吧起来,“那现在长安的舫子是在姑娘手里还是在慎大爷手里?”
  淮安啧了一声,“咱们家大爷哪里都好,就是这——”指了指脑子,“容易犯轴。所以大事还是落在曹休父子手里,小事给大爷,如今……你猜猜姑娘点了谁?”
  “总不会请霍姑娘来吧?”
  淮安说不是,“是三姑娘!”
  肖选果然吓退了一步,“一个庶女掌权?”连忙摆手哀叹,“不是我说,大姑娘这回决定是不是草率了些?三姑娘的生母是薛姨娘……一个姨娘教养的孩子怎么能……”
  不屑的掉头,“我是看不上!”
  哪想说时迟那时快,怪人说怕说啥来啥,淮安笑了两声,抬眼见毓嬛带着账本从秣香馆走来,连忙示意肖选禁声,肖选这才回过味来,歇了调侃。
  毓嬛临近问了安,“肖叔淮叔好。”
  俩人含笑福了一福,不吱言声的顺着台阶下了长廊。
  雪雁跟后头一股子气儿别憋住,“哪有这样看人下菜碟的,大姑娘是主子,您就不是了?”
  毓嬛仿佛被人当面狠狠掴了一掌,面皮火烧火燎着,这么多年,她也明白自己的无奈。
  只是天生长在媞祯光环下,轻视避无可避,她能做的只是不断安慰自己,“他们是跟夫人的老人,自然对大姐姐唯命是从,我初来乍到,别人不顺服也是有的,所以我才更要让他们看到我的实力。”
  雪雁指了指北屋,“那些账本子您可是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整理,眼睛都熬红,这还看不到?”于是心中愈发不乐,“老爷偏心便罢了,凭什么这些下人也这般眼高脖子低!”
  “住嘴!”毓嬛快打她一下手,连忙摘正她的言辞,“嫡庶尊卑有别,我理应比不得姐姐,如今能够到商舫做事已经很知足了,以后莫要说这等无礼之词。”
  “可是……”
  可是什么呢?横横竖竖多少次了,哪回老爷病了痛了不是毓嬛侍奉左右,日夜操劳的女儿眼里没有,偏偏偶尔一次拿来三瓜两枣的女儿就成了宝。她想给自己姑娘翻供,可真闹起来,哪个人能偏心她们一回?
  满庭冰雪映着园墙的暗红辉泽,折出一地惨然的银白。遥遥远处,只见一袭白狐绒长袄的人慢慢走来,踏破积雪的沉硬。
  毓嬛心中一动,瞬间心中的悲喜都被那一抹颜色治愈,化成姣好的笑容,“殿下金安!”
  温钰拢一拢袖子,“给你姐姐送账本的?”便舒出清澈的笑意,“听你姐姐说你到商舫做事做得不错,年轻的姑娘多学些是好的,以后缺什么书只管到王府来,我藏书馆里有的是。”
  毓嬛悻悻的问:“我从前以为皇室规矩森严,不想还有殿下如此通情达理之人,竟还觉得女孩子做生意是好事?”
  温钰说当然,“不论男女老少,能够自食其力填饱肚子的人都值得受人尊重。”他从宋桧手中接过食盒,向她点头,“我去给你姐姐送盏汤。”
  “殿下!”
  他转头,轻轻笑一笑,仿佛十五月夜的圆月,皎洁而温暖。
  毓嬛不自觉地垂下眼,“没什么,只是看见殿下的嘴角有些起皮了,冬来干燥上火,殿下可以让下人冲些菊花败败火。”
  温钰点了点头,如起伏的浪潮深入少女的芳心。天光忽然闪了几下,一张清水面孔郁阴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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