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冥迷夜兴冥迷事

  同样的夜里,宣室殿中觥筹交错,人声空洞而忙乱,这样俗无可俗的气氛,终于在意气风发的帝王前烘托到了极致。
  “今日设宴,特为各卿接风洗尘,同祝此番平叛大捷之功,诸卿举杯满饮!”
  随着话语的倾覆,温钰也应付的挥洒自如,行云流水得举杯饮尽。
  满室钟鼓馔玉,歌舞升平,温钰抬头望窗外,此时,圆月如银盘悬挂于靛蓝色的夜空,微光清幽而下,泻在青碧色的琉璃瓦上,更深翳几分凄迷的氛围。
  不同外面的月色悠然,殿中是一团团俏生生的笑脸。
  呼延晏几壶暖酒下肚,意笃兴甚,也腆起来脸来恭维,“今日功成,乃是陛下纵横谋划,臣等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南阳王明眸如宝珠熠熠,“能为父皇解忧,是儿臣之幸,儿臣甘之如饴。”
  “南阳王殿下此番平叛居功,威振夷狄,立下悍马功劳,可见少年英姿,着令人敬佩呐!”
  这话说得十分高昂恳切,适度辗转到每一个人耳中,有人羽眉轻展,深以为然;有人轻蔑冷然,不以为意。
  然而再多的心思交杂,也抵不过高台之上的一句话语,显然皇帝是得意的,得意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南阳王,确实最得朕心。”他容色欣然递向座下,掀起一抹喜意,“朕许你讨赏一回,有何所求,朕尽数满足。”
  南阳王眸中亮光微闪,将唇边将溢未溢的欢颜弹压下去,“儿臣无所可求,只求父皇福禄双全,万寿无疆,儿臣能够承欢膝下,受您天泽庇佑。”
  临海王不适的轩起眉毛,也激得荀太师斑白的双鬓在烛光微微下闪动,瘦削的脸情不自禁的敷上了一层寒霜,一顾饮酒不语。
  他越以退为进,皇帝越喜爱他的淡泊明志,“你孝心可诚,赏赐亦可领,朕许你加食禄八百户,领管骁骑营吧。”
  此言一出,南阳王极度欢喜,这样的恩宠和器重,他巴巴撩衣下拜,重重叩下头去,“儿臣谢父皇赏赐!”
  皇帝的喜好,一向是朝廷上获取信息最灵敏的来源,今日的天恩,无一是把南阳王推上“青睐”之地,何况如今储位虚悬,诸位之臣不得不动用心思择主站位。
  一时临海王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忍了忍,到底不敢露怯嫉色,只好笑晏晏的装作宽怀大度。
  “二弟日表英奇,文成武就,如今已大有功成,为兄深感愧怍啊。”
  南阳王宠辱不惊纳了他的言意,“皇兄轨度端和,敦睦嘉仁,有此长兄照拂,才是我作为皇弟之幸。”
  温钰抿唇一笑,作为一个是非之外的人衡量着殿中无硝烟剑戟的缠斗,缓缓将视线错过,落在那高位之人身上。
  皇帝没有说话,似赏玩的意味审视着位下的局面,继续他的江山指点,论功封赏的每一个功臣,如此君恩均挥,雨露匀沾,不偏不倚,赏罚分明,何不令人感慨。
  盎然间,心念迟迟地转动,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过去,“济阴王,你舅父呼延氏军功赫赫,你又为朕谋划定策,功不可没,你可要讨什么封赏?”
  温钰用难以置静地眼神看着他,眉睫轻动,“陛下爱重授赏,臣确有两求,还请陛下允准。”
  听到此处,皇帝斜靠在扶手上的手终于握在了一起,“说吧。”
  “臣有妻石氏,乡里良家,归自微贱,自我不见,于今半年。如今臣显达尊贵,难忘糟糠旧义,特为臣妻求封王妃位,愿陛下恩准!”
  说着,温钰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封红色的信笺,“这是两年前柔然大祭司所启的合婚庚贴。”
  呼延晏登时大惊,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惶惶将酒杯按在桌上,
  皇帝不动声色的抬头,神情中也有着徘徊。
  当初他执意立章有容为皇后,就是听取了温钰的意见,以“糟糠之妻不下堂”昭告天下册封,并嘉奖不忘妻恩之臣。
  如今温钰以此陈词求名,他纵然心有谋算,也不能当着朝臣百官的面做贬臣妻为妾之事,去自损英明。
  到底,皇帝笑脸相迎应了这个请求。
  “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是天理伦常,夫妻恩义,朕既如此作为,自然对你于爱妻之情感同身受,准了。”
  又问,“那第二求呢?”
  温钰愈加恭敬,“郑氏一族素来忠勇勤厚,端重循良,臣受其恩庇,敬其忱聿,特为郑氏族长郑宣请封,以承袭郑懋武阳侯之位,克承清白之风,嘉兹报政,再接力效忠于陛下。”
  谈笑间杀气四荡,瞠目结舌是呼延晏唯一的神态。
  皇帝目光冷冷逡巡在他面上,多日来砥磨的戒备,全然在今日一触即发。
  他的眼里,温钰此时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在等待时机,好似要匍匐虎扑住更大的猎物。
  更大的是什么?是郑氏旧部附为羽翼,厚力支持吗?可一个亲王经日苦谋拥戴是要做什么?
  谋逆吗!
  皇帝善于精于算计人心,有着与生俱来捕捉敌人的警觉,经连些日的风声,他几乎肯定温钰此刻的所想所要——是郑氏的支持。
  可越是那么恳切想要得到的,他越是疑心忌讳,越是咬牙痛恨,他以为那日叫李广送的“赏赐”足够提醒他是在犯上,可他显然不为所动,甚至在大殿之上,众人之面,施以明谋,逼他就范。
  那一丝厉芒几乎难以控制得从皇帝眼中流露,但随即微笑。
  “郑氏一族乃是忠义之辈,如今冀州正在重修整改,朕重民社之司,功推循吏,便赏郑宣冀州刺史之职,宽他尽心为朝廷效力吧。”
  淡漠的语气,恩威并施的做法,无一是婉拒了一切郑氏的希望,所有人都了然的事情,只有温钰视若无睹。
  “臣以为,郑氏为功勋之族,不宜下放,还请陛下赐恩,留用朝中。”
  皇帝的胸膛明显大起大伏,看向他的神色欲加不郁,“济阴王……”
  “郑氏对臣有恩有义,臣不得不求,还请陛下成全。”
  殿里一盏盏的红烛被风吹得次第摇曳,呼延晏早已经看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世界变得一片死寂,温热的酒意如被冷霜凝住一样,咯哒咯哒的在心尖打响。
  呼延晏急忙扑在地上。
  “殿下少年意气,向来事随情迁,殊不知,郑氏再为功臣也只是臣,自该是臣为主效力之理,他们能够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已是天恩浩荡,万幸之福。所以……济阴王赶快谢陛下恩赏吧!”
  皇帝的目光迅雷不及掩耳得扫荡过去,玩味似得赏起温钰倔强的容光。
  他根本没有任何动容。
  大雨倾盆如柱,方才明亮的月亮早已被黑云所吞噬。
  宴席散后,温钰继续跪在甘泉宫外。
  李广自窗间看着,外面水汽蒸腾,一溜的水笼得跟雾里烟云似的。
  忍不得暗自踌躇起来,这些日宫里的相处,也不是不知道小殿下的性情,自是安稳乖巧,今儿像是发了疯似为郑氏求情,一时间,李广根本转不过来弯。
  皇帝一笔重墨落纸,浸污了一片字迹,他平静无澜,用眼尾瞟了瞟窗外,“他还是不肯走?”
  李广慨然含笑,“济阴王不忍陛下下放郑氏,想求陛下留情。”
  恨然触动心思,皇帝搓了搓手,将大纸一掀,“前些日子他私下暗会郑氏旧部,今儿庆功宴上又为郑氏亲族求封,还以恩义之名逼朕就范,他这是要是吃心了!”
  李广蹲下收好地上的纸张,微微探试,“那……那封赏石氏的旨意还发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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