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西风应有约(十一)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不知不觉间就入了冬。
  天上的那几个窟窿越来越大,近乎一半的天都再也不会亮了,不过每年冬天都有的大雪倒是没有落下,在这个无风的天儿里落了下来。
  像鹅毛一样的雪花在无风的时候落得更慢,慕晨曦等了好久,才把它们捧到了手心里。
  “先生你真不知道月明去哪了吗?”
  慕晨曦缩在毛茸茸的袍子里,坐在墓山那几间茅庐外的一块儿小石头上,在她旁边那几块儿大石头上坐着的是同样裹着厚袄子的剑门关遗老们。
  “真不知道。”李秀才半眯着眼蜷在大棉袄里,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俗话说距离产生美,李秀才本该是懂这个道理的,怎奈人都会遗忘,更何况他还上了年纪。
  慕晨曦刚刚来到墓山的那几天一切还都是美好的,而分歧则出现在慕晨曦把他们的酒都没收了的时候。
  对于这些个野蛮的素梨人余孽而言,不让他们喝酒就是要了他们的亲命。
  在这场矛盾中,慕晨曦主张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如果不喝酒的话还能多活几天,这几个老头子则主张反正都活了这么久了,早就活够了,多这一两天也不多。
  但在考虑到几个人加在一起也打不过慕晨曦的前提下这几个老头只能以冬天天冷,要喝酒取暖为理由来要挟慕晨曦。
  慕晨曦听后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就在这几位老头子以为革命取得成功的时候,慕晨曦背着一个更大的包袱回来了。
  她脸上挂着最最开朗的笑容,递给了这些人一人一件不管是看起来摸起来还是穿起来都非常暖和的袄子。
  这些老头子再也没了理由,就这样被剥夺了自己唯一的娱乐活动。
  “怎么会呢?”慕晨曦看着掌心落下的一片片雪花,蹙起了眉头。
  李秀才眼睛都没张开,嘟囔道:“自打你来了这里问了我不下百遍,我要是知道早就告诉你了,何必要瞒着你呢?”
  “他怎么什么消息都不留啊?”
  “男人嘛,心里有点小秘密不是很正常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
  李秀才嗤笑一声道:“你都多久没见过他了,人都是会变的。”
  慕晨曦丢掉了掌心里好不容易才攒满的雪花,回头瞪向了李秀才。
  李秀才缩了缩脖子,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沈掌柜人呢?”慕晨曦收回了能杀人的眼神,又专心接起了雪花。
  “沈掌柜他说要带着媳妇儿过几天安生日子,然后就走了。”
  “月明不会跟沈掌柜在一起吧?”
  “你觉得月明是个会过安生日子的人?”
  慕晨曦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唉,你说他怎么就这么让人不放心呢?”
  李秀才从袄子里探出头来,看着慕晨曦用手指把平整的雪地画的一片狼藉,沉思了片刻,才对慕晨曦说道:“也许只是你对他有了一些不该有的期许。”
  慕晨曦抬起头来,不明白什么叫不该有的期许。
  “没有读过书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写出漂亮的文章,没有过过太平日子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安稳下来。月明这孩子自打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有太多不该他做的事情都堆在了他身上,就算他再优秀,他也只是一个人,遇到的事要一件件去做。你不能让他同时去做很多件事,也不能让他丢掉一件事去做另一件事,更不能让他去做一件他根本就做不到的事。”
  “可我想要的,只是让他平安回来。”慕晨曦有些委屈,她在家中被软禁的这几年里,剑门关死了那么多人,她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只是希望还活着的人能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错呢?
  “月明算不上是个好人,他还在剑门关的时候你写给他的那些信,他看完就丢在一个箱子里,若不是我逼着他写些道谢的话,我想他是不会给你回信的。我本以为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回你消息,所以只好把你写给他的信存下来。可他失踪之后,我在他屋子的废墟里找到了那个箱子。”
  李秀才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慕晨曦满是期待得看着李秀才,她想知道箱子里除了自己的信以外还有什么东西。
  “我打开一看,”李秀才的手从袄子里伸出来,做了一个掀开箱子的动作,“只有一箱子的灰烬,他把所有的信都给烧了。”
  慕晨曦直直地看着李秀才,眼中地光渐渐暗了下去。
  “如果我是你的娘家人,我会劝你早些回去,不要在剑门关继续陪我们这几个老头子,不要再等无月明,不要在对这里有任何的留念。我们这一辈子会去到很多地方,见到很多的人,你现在觉得重要的,在十年之后就不会再觉得重要,所以千万不要把感情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上用得太满。”
  慕晨曦凄然一笑,为什么家里的人和剑门关的人都这么跟她说,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区别,还是因为自己真的做错了。
  “那如果你是婆家人呢?你会对我说什么?”
  “嘿!”李秀才笑了出来,“我们家这个穷得只剩一条命的傻小子,娶不起你这样的好姑娘。你若真是为了我们好,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家孩子面前,省得他总做这种以为自己能得到的美梦。”
  听了这番话的慕晨曦面无表情,抓起一团雪朝李秀才丢了过去。
  李秀才双手抱住脑袋缩成了一团,“我是说那混小子应该快些出现,然后尽快娶你,让你个姑娘家这么等他真不是个东西。”
  “先生,到我身后来。”慕晨曦从石头上站起来,走到了这几个老人背后。
  李秀才扭过头来从胳膊缝里偷瞄,看见那团飞向他的雪球越过了他的头顶继续向后飞去,并没有要落地的意思,反而在空中裂成了几块儿,从白雪变成了冰锥,而这几个冰锥目的地,是一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林边的睚眦。
  那睚眦反应机敏,跳了起来,用坚硬的爪子迎向了飞过来的冰锥,二者撞在一起,发出了金石的敲击声,冰锥碎成了粉末,睚眦的爪子上多了几个口子。
  这只睚眦落地之后叫唤了声,另一头睚眦从它身后走了出来,扭着身子抖掉了身上的白雪,它想必也在这里等了好久。
  “睚眦!怎么还会有睚眦出现在这里?”李秀才惊呼起来,在这个季节,没了睚眦君王的统领,睚眦是不可能靠着本能出现在这里的。
  “先生莫慌,两只睚眦我还是对付得了的。”慕晨曦一抬手,很多年没有出过鞘的暮云剑从她袖子里飞了出来,跃跃欲试地想要上阵杀敌。
  但睚眦似乎是听到她的话,从两只睚眦身后走出来了第三只,第四只,越来越多的睚眦走了上来,黑色的兽群挤满了白色的雪地。
  暮云剑浮在空中不住的嗡鸣,久疏战阵的它似乎有些害怕。
  “我会尽量拖时间,你们用最快的速度逃向落雁谷。”慕晨曦伸手握住了暮云剑,嗡鸣戛然而止。
  远处的睚眦互相推搡着,只差一声令下,就会扑上来。
  站在慕晨曦身后的几个老头子对视了一眼,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李秀才走到慕晨曦身边,拍了拍她握着暮云剑的胳膊,说道:“这里是墓山,我们不会再逃了。”
  慕晨曦又向前挤了一步,挡在李秀才身前,“不逃你们都会死。”
  “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但我还是要说,墓山容不得这些畜生来染指,比起英年早逝,更可惜的是一事无成,我们这些老骨头如果还逃,到了九泉之下也无脸再见这墓山上埋着的每一个人。”李秀才跟上,再次拦住了慕晨曦,“所以这一次我们不会再逃了,反倒是你,快些离开这里。”
  “可你们修为不高,这不是白白送死吗?”
  “放在以前或许是,但孟道长给了我们一个出风头机会,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这辈子能出风头的机会太少了,一旦遇上,拼上性命也值得。”李秀才拍拍慕晨曦的肩膀,把她拉到身后,大踏步地迎着睚眦走了上去,其它的几个老头也向着其它方向散开,把墓山的山口护在了中间。
  远处的睚眦似乎没想到这几人竟然敢迎上来,顿时聒噪起来。
  李秀才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仰天大笑,“这一幕我曾在梦里见到过很多次,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实现了,只是可惜月明不在。”
  他回过头来,鹤发童颜,老气全无,二指如剑指向慕晨曦,“等到月明回来,你要告诉他我今天的风光模样,这一次我没有再逃,也没有给他丢脸,配得上他叫我的那‘先生’二字。”
  林子深处传来一声怒吼,睚眦的王不允许他的威严受到人的挑战。
  随着进攻号令的响起,早就按捺不住的睚眦发起了疯,似潮水一般涌来。
  李秀才继续向前,直到离墓山足够远才停了下来,奔涌而来的兽潮已经离他近在咫尺,卷起的风吹乱了大雪也吹乱了他身上的袄子,他索性将袄子解开,任由袄子被风浪裹挟着越飞越高,他从怀里摸出了私藏的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将空酒罐摔在地上,迎着睚眦张开了双臂。
  “老身今自由!”狂风带着睚眦身上的血腥气向李秀才吹来,衣衫与白发一同在风中飞舞,说不出的潇洒。
  “心无疚!”李秀才收回双手,在胸前掐起了那个再简单不过的法诀。
  睚眦终于扑了过来,一只只睚眦高高跃起,从四面八方将李秀才盖了个严严实实。
  “随意度春秋!”
  青光从李秀才胸前亮起,下一刻耀眼的光柱冲天而起,首当其冲的那些睚眦瞬间被烧成青烟。
  慕晨曦还来不及反应,又是几道光柱冲天而起,连成了一堵墙,将慕晨曦和墓山护在里面。
  几个光环出现在光柱顶端,而后重重地砸了下来,大地都为之一震,天上的雪花和地上的积雪被气浪卷起,向四方激射而出。
  慕晨曦立起一道冰墙蹲在后面,射过来的雪花像是刀一样扎在冰墙上,发出一连串密集的脆响。
  过了良久,风暴才终于停息,白雪以光柱为中心,像波浪一样落了一圈又一圈,位于中心的青色光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是被冻在了这个冬日。
  慕晨曦立起的冰墙早已千疮百孔,而她本人则背对着光柱蹲着一动不动。没有这些人和睚眦打扰之后,鹅毛大雪再次悠哉悠哉地飘落下来,很快就把慕晨曦的头发染白了。
  她知道那些睚眦全都退去了,可她还是不敢回头,这种复杂的感情她不知道要如何通过语言讲出来,她只是觉得朱玉娘死的那天,无月明应该和她现在一样不知所措。
  林中的某个角落,季丁注视着墓山这边的几道光柱久久不语,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几道光柱的威力虽然远远不如巨木林的那一个,但只要还有人能用出来,对他而言就不是一个好消息。他心中那个巨木林的神迹不可复制的想法被重新打破,这意味着他也不再安全。
  这次带来的睚眦几乎全灭,在他身边剩下得这几只并不是最厉害的,反而是跑得最慢的,在照夜清亮起来的时候它们还没来得及冲上去,也就侥幸逃过一命。
  季丁心里一阵烦躁,狠狠地一脚朝离他最近的那头睚眦踹了过去,那头睚眦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直到撞在一棵树上才停了下来,趴在地上委屈地呜咽着。
  季丁深深地看了一眼墓山,带着几头睚眦离开了。
  墓山上的慕晨曦终于有了动作,她站起身来走到那几间茅屋前面,把那几个老头总是坐着的石块从地上挖了出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几个人不知道她会回来,也不知道无月明什么时候会回来,于是早早地就把自己的墓碑都准备好了。
  慕晨曦扛着这几个碑上了山,立在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墓山上的雪景很漂亮,万籁俱寂,就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满山的墓碑并不会让人毛骨悚然,反而让慕晨曦觉得心安,有山上的这些人在,没有什么宵小敢来这里欺负她。
  天色渐晚,空气越来越冷,因为害怕泪水会冻在脸上,所以慕晨曦一滴眼泪也没掉,她紧了紧毛茸茸的大袄子,把一根露了一半出来的树枝踢飞了老远。
  “王八蛋,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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