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为君赴鸿门(十九)

  华胥西苑的夏天没了云彩之后,白天就变得酷热,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凉快起来,也正因如此,晚上的不凉城比以往要红火一些,外出散步纳凉的人也多了起来,热闹的夜市会一直开到深夜。
  李婉清和慕晨曦本想着从小路绕道,不仅安静还不会被人发现,毕竟整个不凉城都知道慕晨曦是黎家要明媒正娶的媳妇,这个时候丈母娘带着姑娘一起去婆家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好事,但二人绕进小路才发现,每个人都和她们想的一样,平日里没什么人的小路,此刻全都是人,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带着孩子出来玩的爹娘,还有正害相思的年轻男女,走几步就一定会有人从下一个拐角绕出来。
  李婉清和慕晨曦这样经常在老百姓面前抛头露面的人,想不被认出来都难,在被好几个人上来打招呼之后,母女二人放弃了走小路的想法,去了外面的长街上,装作是有要事在身的样子,这才没人上来打扰。
  说来慕家的人也有些古怪,李婉清带着慕晨曦就那么堂堂正正的从正门走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大家的眼中李婉清一直是一个明事理的女主人,不会为了芝麻大点的小事就违背慕家意愿把慕晨曦带出门,所以一旦带出来,那必定是有要紧事。
  慕家和黎家相距谈不上远,但也算不上近,或许是两位老人抱着距离产生美的念头,两家一南一北,恰好把不凉城分成了两半,延着中间的长街而行,一头是慕家大院,另一头就是黎家的宅院。
  长街走过一半的时候,就能远远地看到黎家高耸的红墙,经年累月被雨雪冲刷的琉璃瓦已经不再那么晶莹剔透,但却旧得恰到好处,将华胥西苑这么多年来的故事都画在了墙上,将来也会一直画下去,直到华胥西苑的最后一刻。
  慕晨曦远眺着斑驳的红墙,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地沉重了起来,不知为何,那堵看了不知多少年的红墙竟让她心生敬畏,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私底下去黎家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她知道那一定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一次竟然让她像第一次来一样紧张。
  她一直没想明白这些年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自己陷入到这步田地,是她不应该从剑门关回来,还是根本就不应该去剑门关,又或者从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刹那起就错了。
  老实说她被关了这么久,也不是没有好好地想过这些问题,可她就是想不明白,就像很多前的无月明想不明白那几个简单的问题一样,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和睚眦不能和平共处,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会死在剑门关,想不明白无月明为什么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死人,偶有消息,却彬彬有礼,那个一起出生入死的人不见了,他们二人又变回了童年时候,隔着河岸招手的那两个人,只是她身边还有李婉清,他身边的那人却不在了。
  热情是需要维系的,关系也是。
  一旦一方没了回应,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之前飞得越高便会离得越远。
  时间真的会磨平一切,关了这些年之后,慕晨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对无月明是怎样的感情,或许那几年的心动早就消磨殆尽,现在她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想要无月明亲口告诉她。
  “娘,你会想小时候的玩伴吗?就比如李家的那些堂兄表弟,还有外出游历时遇到的那些人。”
  李婉清微微抬了抬下巴,边琢磨边说道:“嗯,我想想啊。”
  慕晨曦期待地看着李婉清,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一些积极地回复,可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李婉清的回答,急得她再次问道:“娘,你想到了吗?”
  李婉清歪歪头,凑在慕晨曦耳边轻声说道:“娘记不起他们的脸了。”
  “怎么会呢?”李婉清出乎意料的答案打破了慕晨曦的美梦。
  “怎么不会呢?”李婉清紧了紧搂着慕晨曦的胳膊,“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会记得呢?”
  “可是……不都说故人似酒,历久弥新吗?”
  “不过是些人情世故的场面话罢了,在人家背后总不能明着说不好吧。”
  “不是,娘你一定要这么残忍吗?”慕晨曦紧咬着银牙,这个一直待自己很好的娘亲好像也学坏了。
  “这有什么残忍的,每个人都是这样,没有什么人是永远重要的,你总在惦记的那个人说不定根本就不记得你了。没有人会凭空消失,只是每个人都喜欢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罢了。”
  回应李婉清的是慕晨曦长久的沉默。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这其中也有千千万万个人会从你的身边路过,最后能留下的不过其中一二,这些人不一定都是和你口味的,但人就是这样,无论美丑,看得久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区别,无论是否喜欢,相处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娘和爹爹也是一样吗?只是因为恰好聚在一起,又恰好互相合适,难道不是因为十分喜欢吗?”
  “两个人若只是相爱,那自然要十分喜欢,但若是想要共度余生,只需要相看两不厌再加上一分喜欢就够了,太过喜欢的人是没办法在一起的,喜欢越多,就越是贪心,也就越是苛责,终究不会长久。所以只要心里还记挂着对方就好,太满会累,太浅又没有在一起的必要。”
  李婉清娓娓道来,慕晨曦却云里雾里,有些道理要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
  “就像是剑门关的那个孩子,你若是不期望着他回信,又怎么会时时刻刻惦记着他?还有向晚,你若是心里没他,又怎么会在今夜为他占卜?还不是因为他近日总是乱跑,你在担心他?莫要把喜欢误认成了爱,也莫要把爱错当做了习惯。”
  “娘,实在不行你先回去吧,我认识路,能一个人去,也能一个人回来。”慕晨曦甩开了李婉清的胳膊,气冲冲地独自朝前跑去。
  李婉清倒也没追她,掩着嘴偷笑,不紧不慢地跟在慕晨曦身后,恰好隔了三步远,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要少。
  多亏了提速的慕晨曦,那堵红墙很快就来到了二人的面前,她们来到偏门,敲了敲门上的铺首,朱红色的大门应声而开,一个中年女人出现在了门后,见到来者之后,赶紧弯腰行礼。
  慕晨曦跳过门槛,伸出双手扶起佣人,眨巴着大眼睛,把佣人到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李婉清也进了门,转身就将朱红色的门关上,外面长街的喧嚣顿时被隔绝在了门外,寂静的小院里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
  佣人看明白了慕晨曦的意思,压着嗓子,低声问道:“慕夫人,慕小姐,你们怎么来了,慕小姐现在不能……”
  “向晚哥哥在家吗?”慕晨曦赶紧打断了佣人的话。
  “少爷傍晚之前就出门了,现在应该还没回来。”
  “那知道他去哪了吗?”
  “少爷出门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去酒窖里拿了一瓶好酒就出门了。”
  “他最近喜欢上了喝酒?”
  “那到是没有,只是偶尔会带几瓶酒出门。”
  “他有没有说过酒是带给谁的?”
  “少爷从不跟我们讲这些。”
  慕晨曦没有问到答案,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黎向晚需要出门才能见到的爱喝酒的人无非两个,一个是陆义,另一个是朱玉娘死后的无月明。
  一直没说话的李婉清突然说道:“嬷嬷,你可以带我们去长生殿看看吗?”
  “长生殿?慕夫人,这……”听到李婉清要去长生殿,佣人吓得缩起了脖子,长生殿放着黎家众人的长命灯,可不是什么能随便出入的地方。
  “嬷嬷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去看一眼,嬷嬷难道还不放心我们吗?我女儿过些日子可就是你黎家的人了。”李婉清拉过慕晨曦挡在身前,一副这是你黎家少奶奶,你看着办的样子。
  桃李年华的姑娘正是会害羞的年纪,淡淡的红晕从慕晨曦的脖子一路窜到了耳根。
  “贱奴不敢,这就带二位过去。”佣人赶紧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转身领着二人朝内院走去。
  黎家的长生殿并没有像它的名字一样宏伟,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在雕梁画栋的黎家大宅子里显得有些简单,若不是庙前长明的红烛,想必每一个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一栋久无人管的山神庙。
  一行三人躲着黎家一圈圈巡逻的佣人,悄无声息地到了长生殿,带路的佣人在殿前停了下来,对李婉清和慕晨曦说道:“慕夫人,慕小姐,奴婢只能带到这了,下人进长生殿会受家法处置的。”
  “嬷嬷放宽心,之后黎家追究起来,我们自会承担责任,不会牵连你的。”
  听了李婉清的话,佣人终于放下心来,侧着身子退到了一旁。
  “走吧,咱们进去。”李婉清拍了拍慕晨曦,把她向前推了推。
  慕晨曦被推着向前挪了几步,好不容易来到长生殿,在门口反倒有些胆怯了,紧抓着李婉清不敢进去。
  “娘,要不你先进去吧。”
  “凭什么?那将来是你男人又不是我男人。”李婉清根本不吃这套,手上加了把劲儿,把慕晨曦推向了长生殿。
  慕晨曦跌跌撞撞地推开了庙门,跨过了门槛,进到了长生殿里。
  相比慕家,黎家要枝繁叶茂的多,不算大的庙里整齐地摆满了盏盏灯台,淡淡的檀香萦绕在庙中,隐约还有钟声响起。
  金色的火苗从一盏盏古朴灯台中亮起,灯台两头宽中间细,像是一根筷子连着两只盘子,中间细细的连杆分了节,像是春雨之后从土壤里飞速生长的毛竹,灯台里并没有灯油,燃烧着的火苗也像是凭空出现在灯台之中,无根无源,也不会摆动,就像是摆着一幅幅画,就连慕晨曦推门吹起的风都没有让这些火苗有丝毫的摇晃。
  慕晨曦的目光扫过一盏盏灯台,很快就停了下来,在这样整齐的灯台里,有一盏异常显眼,因为只有这一盏灯台中的火苗像是在狂风暴雨中燃烧一般不停地摇曳着,甚至几度熄灭,又顽强地再次亮起。
  等在门外的李婉清瞧见慕晨曦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轻轻唤了唤她的名字,可慕晨曦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不为所动,李婉清只好上前几步,来到慕晨曦身后,越过慕晨曦的肩头,她同样看到了那盏快要油尽灯枯的长明灯,也看到了灯上篆刻的三个小字。
  李婉清低头看看女儿,俊俏的脸蛋上不带一点血色,煞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李婉清无声地叹了口气,拢着女儿的手,将她带出了长生殿,对候在远处的佣人招了招手。
  “慕夫人有何吩咐?”
  “向晚可能遭遇不测了,嬷嬷你得尽快把消息通报上去,我们得……”
  李婉清的话还没说完,刺耳的叫声就从西边一路传到了不凉城,在每一户人家的屋顶上盘绕,久久不息。
  最近这几年,华胥西苑没有人不知道这叫声从何而来,山林里的睚眦君王再一次醒了过来。
  李婉清搭上了佣人的肩膀,冰凉的灵气从指尖钻进了惊魂未定的佣人身体里,这才让佣人不再颤抖。
  “嬷嬷,此事不宜声张,你尽快告知家主,越快越好,向晚撑不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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