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为君赴鸿门(十五)

  孟还乡拍拍无月明的肩膀,安慰道:“我们早晚都会死的,只是死在哪里的区别罢了,不早一点告诉你,就是怕你伤心。”
  这实在不是什么安慰人的好话,无月明也确实没有觉得有被安慰到。
  “不过也不怪你,你还只是个孩子,看得到生死和接受生死并不是一码事。”孟还乡叹了一口气,他早就知道无月明知道真相会怎么样,可真的见到了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夜色还早,机会难得,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孟道长,你为什么会留在剑门关?”无月明抬起头来,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丢向了前面的湖水,石头撞在不会动的湖水上弹了弹,滚在了一旁。
  “那说起来,故事可就长了。”孟还乡正了正身子,竟然真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出生在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里,跟着爹娘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七岁那年被一个游历至我们小村的道士看上,带上了山。我天份还算不错,很快就小有所成,当时在道观的同龄人里,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每个人见到我,都会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这是我第一次有了优越感,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永远都给不到我的。你没有在宗门里长大过,不知道这种名利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我忘了家乡,也忘了爹娘,在山上一呆就是十八年。”
  “直到我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妹妹找上了山门。”孟还乡正襟危坐,双手放于膝上,眺望着前方,“爹娘在我走后一直没有等到我回来,也没有我的消息,不知道我的生死,二老就权当我死了,又生下了我妹妹,可没过几年,二老就相继患病罹难,妹妹便独自一人来道观找我。”
  “我没见过她,她也没见过我,但我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是我妹妹,脏兮兮的小脸,瘦小的身子,可她的眉眼和我是那么的像,冷漠的眼神里藏着坚强,可那时候她才十几岁出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找过来的。”
  “她跟我说爹娘去世了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可她若是撒了谎,又怎么会那么冷静。我再三确认,甚至不惜用上大推演术,得到的答案确是那么地令人悲伤,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爹娘只是凡人,遇到野兽会死,大风大雨会死,就连染上风寒都会死。”
  “我问妹妹为什么要来找我这个不孝子,她说我是长子,爹娘死了,总要来告知一声的。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她只是来告诉我一声,现在我知晓了,她就该回去了,爹娘留下了地,没有人种就会荒。”
  “我想让她留在我身边,但道观不收女弟子,让她待在山下我又不放心,于是我便离开了道观,带着妹妹入了江湖。”
  “兜兜转转,妹妹长大了,我们也遇到了黎满堂和慕临安,就是向晚和晨曦的爷爷。他们两个可是大家族的子弟,可惜败于父辈的家族争斗,被赶出了家门,郁郁而不得志,还成天被自己家里的人追杀,机缘巧合之下,我们一行四个便结伴而行。”
  “我本是不愿意和他们一路的,黎满堂太傲,慕临安太独,这种氏族子弟我们这些素民出身的玩不起,可我妹妹喜欢上了黎满堂,黎满堂对我妹妹也不错,我也就跟着他们了。”
  “再后来,我们就到了华胥西苑,见到了还是半个戏班子的素梨人和不成气候的不凉城。在华胥西苑里再也没有追杀的人,黎满堂和慕临安的仇也就断了源头,我本以为可以消停些日子,睚眦君王又参了一脚。”
  “初来乍到,我们对华胥西苑的一切都非常好奇,有事没事就在华胥西苑的各处游荡,直到我们逛到了巨木林,遇到了算不上年轻的睚眦君王。那个时候还没怎么见过人的睚眦君王像发了疯一样地攻击我们,黎满堂在生和我妹妹之间选择了前者。”
  “那之后,他们二人去了不凉城,我留在了剑门关,睚眦君王杀了我妹妹,这世上唯一一个和我留着同样血的人,我没有理由不留下。”
  孟还乡扭过头来对着听得入迷的无月明笑笑,说道:“我的故事讲完了。”
  回过神来的无月明学着孟还乡的样子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孟道长你是个好人。”
  没想到孟还乡大声笑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停下来,又像是呐呐自语,又像是在对无月明说话,“你不该说这个话,你该狠狠地骂我才是。”
  “我为什么要骂你?”无月明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知道我精通道术,占星卜卦,看相算命,样样精通。”
  无月明点点头。
  “你知道我很早就有月魄苍瞳,能看见生死。”
  无月明察觉到了不对劲。
  孟还乡自嘲地笑笑,“我知道小武会死,我知道玉娘会死,我知道把他们派出去会死,但还是让他们去了,没有阻止,也没有救他们。”
  “你为什么这么做,既然看得到,为什么不救?”无月明皱起了眉头。
  “因为复仇需要付出代价。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杀了睚眦君王,他们既然终究要死,为什么不让他们死得更有价值一点。”孟还乡说话越来越慢,慈祥的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李秀才应该教过你‘慈不掌兵’的道理。”
  无月明垂下了头,在陆义的熏陶之下,他已经明白了一味的善良做不成任何事情。
  “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死的人都是想死的,我们已经烂掉了,无非是烂得多烂得少的区别,不去打扰那些想要活下去的人是我的底线,但是直到我见到了你,月明,直到我见到了你,我才看到了另一条路。”
  无月明心里乱糟糟的,他想到小武,想到了朱玉娘,想到了每一个死去的人。
  “在你出现之前,我能算到的尽头,就是和睚眦势均力敌,它们过不了剑门关,我也只需要用那些自愿来到剑门关——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人,不会伤及到无辜,不会让些想要好好活下去的人白白丢了性命。可是你出现了,我算不到你的命,却能看到其他人的命数在遇到你之后发生了变化,看到了将睚眦赶尽杀绝的希望。”
  “有希望并非在所有的时候都是好事,希望可以带人走出低谷,也会让人疯狂。你第一次掉进紫水里,被玉娘救回来的时候,我感到了害怕,我不怕死,也不怕让别人去死,我怕的是你不留下来,帮我杀光所有的睚眦。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本可以全身而退,带着你一身的天赋离开这个烂地方,轻轻松松就可以过上所有人都羡慕的生活的时候,你还会不会选择留下来。”
  “好在你还是个孩子,是个只吃过苦,没有享过福的孩子,想让你留下来并不难,我只需要给你想要的,再将这些东西毁掉就行了。”
  孟还乡也低下了头,一老一少并肩坐在一起,一个白发,一个黑发,本来都很宽的肩膀此刻看起来却都有些佝偻。
  “所以明知道小武去不凉城拿药会死,我还是默许让他去了,明知道玉娘和你去不凉城的路上会死,我还是让你们去了,就像是我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不同的是,小武想要的是娶媳妇,跟着沈掌柜做生意,玉娘想要的则是陪着你长大,他们都不想死。”
  无月明紧握着双拳,嘴唇煞白,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身子和脑子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
  “现在你没了牵挂,没了活下去的理由,你会把睚眦杀光的对吧?”孟还乡几近哀求,“若你办成了,我便对得起剑门关死去的每一个人,除了你,除了你。”
  无月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孟还乡,两双灰色的眼瞳再一次交会在一起,孟还乡的眼角连着两串鲜红的泪水。
  月魄苍瞳流不出眼泪,只能流出血水,这是他在玉娘死后才知道的。
  无月明缓缓张开了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一定会和你做同样决定的。我要去找季丁讨个说法,若有睚眦拦我,杀了便是。”
  “好!”孟还乡激动地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坐了回来,“关于你的身世,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你知道我的身世?”
  “不知道,但有一些猜想。对于修道者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有三个,一是功法,二是法器,三是肉身,想要修得大成,这三样东西缺一不可。在这三样东西里,功法是最好得到的,那些上等的功法通常是大宗门的立派之本,只要能进去,就能有上等的功法。法器次之,想要得到上好的法宝除了实力外,还需要一些机缘命数。最难得的便是肉身,灵根这种东西永远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江湖上相传有‘三大至宝’分别对应这三样东西,最好的功法是木兰教的《兰亭心经》,最强的法宝是当年妖皇的佩刀——妖刀俏佳人,而这第三样本该是最强的肉身,可偏偏这第三样却连个名字都没有,也没有人见过。但是这样是不合逻辑的,既然这三者是同时传下来的,其它两个都是说得上名字、查得到记录的东西,怎么唯独这第三个东西没有任何消息呢?”
  “你是说……”
  “很多年前司徒济世来剑门关找过我,带着几页残卷,那上面写着的东西太过惊世骇俗,但在看到你之后这一切都讲得通了。想必司徒济世也是因此才把你们几兄弟带回药园的。”
  无月明捏了捏拳头,他知道自己不一样,却并没有觉得自己有“江湖至宝”那么厉害。
  “同《兰亭心经》和妖刀俏佳人一样,你这副身子果然也不全是好处,只是相比于其它二者的弊端,你这副身子的缺陷更加无法接受。司徒济世肯定也知道,他想要找到消除你们身上的缺陷的方法,虽说他的办法确实有些极端,但如果我是他,一定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而且他确实解决了你们无法留存灵气的问题。”
  “我要解决的事就是怎么让你留存更多的灵气,现在的你还不够强,你需要更多的灵气去施展更强的法术,呵,可惜我也不够聪明,找不到方法。”孟还乡自嘲地笑笑,“我算不出你的命数,也就摸不清楚为何杀掉睚眦可以让你获取的灵气变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你又多了一个理由去杀睚眦。”
  “那你为何让我学妖族语言?”
  “我还抱有一丝侥幸,既然司徒济世可以通过将睚眦和你们融合的方式解决无法存留灵气的问题,是否也可以通过妖族的功法来解决无法通过修炼去增加灵气上限的问题。”
  “如果真的可行,我又要到哪里去找妖族功法呢?”无月明也看到了希望,杀掉一只睚眦能带来的提升实在是太少,想要靠这种方式赶上季丁,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华胥西苑其实并不缺妖族的东西,毕竟华胥西苑就是从人妖大战的时候留下来的,存放妖族文书的地方你也去过,应该并不陌生。”孟还乡终于缓过劲儿来,恢复了往日镇静自若的模样,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平静地看着无月明。
  “你是说紫水源头的那间书房?”无月明脑子转地飞快,一点就通,他与慕晨曦在北石林游玩的时候误入秘境,书房里放满了古卷,大部分都是那时候两个人谁也看不懂的妖族文字。
  “正是!这紫水的来源你也知道,是一具帝江的尸骨,这种大妖每一分精血对妖族来说都是无上的稀世珍宝,自然也会对睚眦有难以想象的吸引力,但是药三分毒,大妖精血也不例外,若自身修为撑不住,强行吸收,轻则神智混乱,重则爆体而亡,只有掌握好度才能消受这难得的灵宝,这也是为何睚眦喜欢盘踞在紫水旁,发作之后又会癫狂的原因。”
  “那里也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虽然看得懂妖族文字,可我无法修炼,也就无法知道哪一种有效果,既然古人可以将帝江尸骨中残存的力量弱化为紫水,自然应该也有由弱变强的办法,但这这只能你自己去找了,如果在那里你还找不到方法,那百年大计,终会功亏一篑!月明,你要记住,功在千秋啊。”
  无月明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孟还乡摸了摸无月明的头,无声地笑着,像一个老爷爷爱抚着刚刚长大成人的孙子,“将来你若从这里出去了,莫要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千万不要再以为自己还可以遇到玉娘这样的人,玉娘只有一个,她已经死了。如果还能遇到几个像我一样的,你都应该觉得庆幸,剩下的大部分人都会是季丁,会是司徒济世,唯独不会是爱你的人。”
  “孟道长,你对我还有什么算计,今夜一并告诉我吧。”
  孟还乡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小心决明子,就是前几日向晚带你见的那个人。”
  “他是坏人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把他当成另一个司徒济世,在华胥西苑的决明子只是一具身外化身,他如果出去了一定会告诉本体,本体一定会来找你,因为这世上应该没有比你更适合做器灵的东西了。”
  “器灵是什么?”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你只要记住他想一把火把你烧了就行。”
  “可他给了一块好大的玉佩。”
  “他才不想让你死在这里呢,”孟还乡不屑地一笑,“他还想着你活着出去把你炼了呢!”
  “那我该怎么做?”无月明皱起了眉头,他本以为世界上的敌人除了睚眦就只有一个季丁,可现在看来,他的仇人可真不少。
  “决明子修为往高了估也就天照境,绝不可能是东虚,将来若真得来找你,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倒也没什么。”
  孟还乡这句“也就天照境”实在是没什么说服力,无月明赶紧问道:“天照境到底有多厉害?”
  “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了。”孟还乡招了招手,两人面前看不到边界的湖水突然流动了起来,停住的圈圈涟漪没了束缚,痛快地撞在一起,发出阵阵水声。
  孟还乡跟前的鱼竿也抖了起来,他抓着鱼竿向上一提,竟拎了一只纸鱼上来,他煞有介事的双手捧着纸鱼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无月明,就像在捧一条活蹦乱跳的真鱼。
  无月明一时不知道孟还乡是什么路数,不敢大意,老老实实地接过了纸鱼。
  仿佛丢掉了沉重包袱的孟还乡站起身来,拍了拍有些褶皱的道袍,扭了扭腰,“西山里陆义和向晚遇到了些麻烦,你得去帮帮他们,不然他们一个都活不下来。”
  无月明捧着纸鱼仰着头问道:“这也是你的算计吗?”
  “一半吧。”孟还乡扭过头去,背着双手,缓步向外走去。
  周围的场景随着孟还乡地离去逐渐撕裂,所有漂亮的场景化为了虚无,两人跟前的大湖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并不漂亮,还长满了浮萍。身后的海棠林也变幻了模样,看不见尽头的海棠花有了边界,没有了孟还乡的法力保护,本就不该盛开在这个季节的海棠迅速枯萎,眨眼间就只剩枝干,没了花朵的遮挡,藏在其中的墓碑露了出来,上面刻着的名字是“孟铃儿”。
  无月明忽然觉得手里一阵地抖动,他低头看去,掌心处的那只纸鱼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肥胖的金色鲤鱼,正努力挣扎着想要逃出他的手心,趁着他一个不留神,鲤鱼从他手中高高跃起,跳进了不远处的池塘,“噗通”一声没了踪影。
  “嘎嘎!”鹅的叫声从枯萎的海棠花丛里传来,那只逃掉的瘦鹅追着那条鲤鱼跳进了池塘里,掀起了一个大大的水花。
  一池萍碎,半院海棠。
  水声叫醒了无月明,他匆忙站起来追了几步,对着孟还乡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道:“孟道长你去哪?”
  孟还乡闻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对无月明恭恭敬敬的做了个长长的揖。
  “为君赴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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