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冬雪落满头(十四)

  慕家的书房里,慕临安和黎满堂端坐在书桌两端,神情严肃,不像是在叙旧。
  “没想到他真的到了天照境。”慕临安拿出两个青花瓷的茶杯,将淡绿色的茶水倒在里面,杯底的两条锦鲤在冒着热气的茶水之中栩栩如生。
  “看他昨日气势,离天照境还差临门一脚。”黎满堂半躺在太师椅上,上好的锦缎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心思和慕临安一起品茗。
  “差半步的天照境就不是天照境了吗?至少打咱们两个应该费不了什么心思吧。”慕临安习惯了黎满堂的态度,象征性地把其中一杯茶水放在黎满堂面前之后,自顾自的品了起来。
  “哼!”黎满堂有些不服,但又没什么能反驳的。
  “你真的不打算当面和他道个歉?”
  “道歉?道什么歉?我何错之有?”
  “你没错你总让小辈去剑门关?行啦,这里就你我二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唉,我们只是想法不同,哪里有什么对错呢?”
  “可我们四个人一起到了这里,现在已经少了一个,总不能走的时候再少一个吧?”
  黎满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向后躺了躺,盯着房梁眯起了眼,回忆起了从前。
  过了很久,黎满堂才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对慕临安说:“开春之后,开始安排人手收拾起来吧。”
  “会不会太急了些?”
  “那睚眦君王知道自己行将就木,想必也不会太安生,他打得过咱们两个,不见得拦得住睚眦君王。”
  慕临安点了点头,顿了顿又说道:“剑门关那帮素梨人不剩几个了,算起来他们也是咱们的后辈,你真的不打算帮帮他们?”
  黎满堂摇了摇头,说道:“墓山上的碑够多了,不需要我的血脉再去添一笔。”
  慕临安盯着茶杯里的两条鱼一动不动,黎满堂则重新眯起了眼,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忽然一道金光从屋外一闪而过,慕临安看了一眼,转过头来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再见铃儿一面?”
  听到“铃儿”这个名字,黎满堂猛地睁开了眼睛,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铃儿已经死了。”
  “我知道铃儿死了,但……”慕临安顿了顿又说道:“他们兄妹二人都是道士,重拘生魂,祭炼人偶想必不是什么难事,难道他从未想过寻回铃儿的一魂三魄吗?再说他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剑门关,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睚眦?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能活到现在?他为何从未找你寻仇?”
  黎满堂瞪大了双眼,面前的茶杯寸寸皲裂,“铃儿若还活着,为何不来寻我?”
  “铃儿为什么要寻你,因为你把她留在了巨木林?还是因为你在不凉城里开枝散叶?”
  黎满堂泄了气,瘫坐在椅子里,“我还有家仇要报,我只是想活着从华胥西苑出去而已。”
  “我知道,我和你一样,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慕临安眨了眨眼睛,“但铃儿不是,她只是一个爱着你的姑娘,没有家族复兴的重任,没有不可原谅的家仇,只是一个和兄长相依为命的女修士,仅此而已。”
  黎满堂面前的茶杯沿着杯身上的裂纹崩开,茶水顺着桌面一滴滴流下。
  过了很久,安静的书房里才传来黎满堂低沉地声音:“铃儿若能亲口骂我一句‘伪君子’,也算无憾了。”
  慕临安没有搭话,只是又拿了一只茶杯,为黎满堂重新添上茶水,两条锦鲤再次在杯底游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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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零星的雪花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朱玉娘的宅院,大门正对着的,是一张八角方桌,桌子旁边是正襟危坐的无月明。
  自那日束发之后,他就总觉得有一只手放在头上,只要他脊背一弯,这只手就会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拎直,这让他想到了李秀才手里的那把戒尺。
  长久以来的经历让他习惯了总是保持着最适合发力的姿势,所以在跟着李秀才读书识字的时候,他一直都不喜欢端坐着,李秀才也总是用戒尺敲打着他,在得知原因之后李秀才更是哈哈大笑,对他说:“读书人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那些心有歹意的人见到你就会怕你,你这样畏畏缩缩,反倒是落了下乘。”
  无月明觉得李秀才说的有道理,他虽然没见过多少心有歹意的人,但他见过很多不讲道理的睚眦,对于睚眦这种东西,你越怕它,它就越来欺负你,反过来你越不怕它,它就越怕你。
  这两个东西在某些地方其实并无二致。
  因此无月明觉得这或许就是及冠的意义,头上的簪子时刻提醒着他现在是半个读书人,而不是山里的野孩子。
  想到这里无月明伸手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这是朱玉娘亲手为他挑选的,碧绿的玉里有几缕如祥云般的棉,在尾端还刻着两个娟秀的小字,“月明”。
  这是无月明亲手摸过的第三把簪子,第一把是顾西楼雕给妹妹的木簪,第二把是慕晨曦给他的骨簪,但第一把折了,第二把丢了,这第三把可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于是他把玉簪又向紧里插了插。
  “月明,吃饭了!”
  朱玉娘高挽着袖子,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饺子从厨房走了出来,无月明见到后起身迎了上去,接过了饺子。
  二人走到桌边坐下,朱玉娘在无月明身前的小碟子里倒满了陈醋,还夹了几瓣特意做的腊八蒜。
  无月明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对面的朱玉娘倒是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无月明无声地笑着。
  这不知是无月明连续吃的第几顿饺子了,要不是朱玉娘每次都会先尝一下,说不定她会真的以为自己的厨艺突然有了什么长足的进步。
  “好不容易过年回来几天,你就没什么想做的事?”朱玉娘突然问道。
  这几日无月明重新修缮了朱玉娘院外的篱笆,换掉了每一个破掉的瓦片,朱玉娘也没有阻拦,只是做好了饭菜,因为坏掉的东西总有修完的时候,无月明也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可第二天早晨朱玉娘醒来时发现,屋里早就沦为摆设的火炉重新燃了起来,她推开屋门,见到无月明正在院里清扫着积雪,为了不吵醒她,无月明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轻。
  朱玉娘赶紧招呼无月明到屋子里来,跟他说大家都是修士,其实不怕冷,但无月明说冷会冻死人,还是暖和些好。朱玉娘又指着外面还在下的雪说雪还在下你就扫了那雪不是白扫了?没想到无月明的回答是雪落满了,他明日再扫一次就好。无言以对的朱玉娘只好任由他来了。
  大快朵颐的无月明听到朱玉娘的询问停下了筷子,仔细的思考了片刻,说道:“有,但是能做的已经做到了。”
  “那做不到的呢?”朱玉娘好奇地问道。
  话刚说出口,朱玉娘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她咂咂嘴,无月明多年来养成的性子很难改变,她开始琢磨自己要做些什么才能让无月明从这一年的悲痛里走出来。
  思索无果的朱玉娘起身来到了院中,此时屋外雪势渐停,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汇成了一幅静谧的水墨画,成片的白色层层叠叠地落在一起,在白色的缝隙里,是深深浅浅的黑。
  突然眼前的平静被打破,搅局者是一只飞翔的纸鹤。
  纸鹤越过树梢,在院子上空盘旋了几圈,落在了朱玉娘的手里。纸鹤的翅膀抖了抖,缓缓展开,变回了那几张信纸。
  朱玉娘拿着信纸读了起来,信的内容并不算太长,朱玉娘看完之后收了起来,笑着转身进了屋。
  屋里无月明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那一盆饺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朱玉娘快走了几步,抓住了无月明的手,“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无月明有些舍不得剩下的这几个饺子。
  “不凉城。”朱玉娘闪着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无月明。
  无月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朱玉娘,“不凉城……去不凉城做什么?”
  “做你做不到的事,走,时间不等人!”朱玉娘神秘一笑,拉着无月明的手急匆匆向外走去。
  无月明丢掉了手里的筷子,囫囵咽下嘴里没嚼碎的饺子,踉跄着跑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林子里,今天朱玉娘的话尤其多,一刻不停地跟无月明说着不凉城的事。
  “不凉城是华胥西苑里最像外面的地方,在城中央有一条长街,长街两侧是各式的商铺,在那里几乎可以买到所有在华胥西苑里能买到的东西。在不凉城的西边住着很多能人异士,而东边是那些大宗门的地方,黎家、慕家都在那里。不凉城里还有许多茶楼酒馆,会有人在那里说书唱曲,你那么喜欢听书,肯定也会喜欢那里。”
  “不凉城那么好,玉娘你为什么还要呆在剑门关里?”
  “为什么还要呆在剑门关里?我想想,”朱玉娘眨眨眼,踏过树梢向前飞去,抖落了一树的积雪,“可能是因为不凉城太像外面了吧,热闹的地方待久了人就会失去自己,在自己的脸上涂满别人的妆,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做大家都会做的事。热闹的地方就像是一张网,当你以为自己躲在别人身后的时候,别人也躲在你的身后,所以兜兜转转其实是在逃避自己罢了。我好不容易从风月城这张网里逃出来,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无月明看着朱玉娘飞鸿一般的白色背影,不知所云地点点头,他没有去过不凉城,更不用提风月城了,他自然不明白这张网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前面飞着的朱玉娘忽然回过头来,指着林子间的一片空地对无月明说道:“月明你看那,还记得吗,我就是在那把你捡回来的!”
  无月明低头看去,在林间隐约还能见到一条小路,小路的路旁有一小片空地,还能看到几个被雪埋了一半的树墩,“当然记得,怎么会忘呢?”
  “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想杀睚眦,而这里刚好有。”
  “它们难道不是你杀了之后拖过来的吗?”
  无月明摆了摆手,“睚眦内部的对抗也很激烈,弱小的总是会被强大的吞食,所以那些打不过其它睚眦的要么死要么逃。这个地方附近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断崖,再加上冬天天冷,睚眦们会抱团取暖,那些逃跑的睚眦自然就聚在崖底了。而血腥气会吸引更多的睚眦前来吃食,所以我只需要等在这里就好了。”
  朱玉娘想到了那年她在林中见到的那个堆满了睚眦尸体的山谷,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可是这里离不凉城不远,睚眦真的会聚在这里?”
  “冬天不仅睚眦会变少,猎人也会减少,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进山猎睚眦,再说这个地方真的很合适,虽然林子里像这样的地方不少,但比这里更适合过冬的地方还真没有几个,玉娘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再去看看,那里现在一定还有不少睚眦。”无月明直视着朱玉娘疑惑的双眼,从头到脚都写着一个词,那就是实诚。
  “嗯……”朱玉娘摸着自己鹅蛋般的下巴沉吟片刻,说道:“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去看一眼吧,但如果那真的有睚眦,咱们可没时间让你把它们都杀光,不凉城里还有人等着咱呢!”
  “不凉城里有人在等咱们?谁啊?”
  “你猜。”朱玉娘捂嘴一笑,率先朝断崖那边飞去了。
  果然如无月明所言,没过多久迎面的寒风里就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儿,朱玉娘回头看了无月明一眼,后者摊摊手,无辜眼神仿佛在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说谎”。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眼前登时豁然开朗,熟悉的断崖再次出现,而在崖底,堆着比之前更多的睚眦尸体,这些尸体多半残缺不全,满是被啃咬的痕迹,而在这堆血肉之中,还有不少睚眦盘卧着休息。
  “竟然还真的有。”朱玉娘边说着边回头看去,却见到无月明微张着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断崖下面。
  “怎么了,你怎么……”还没等到朱玉娘问完,断崖之下就传来了一声嘶哑的怒吼,原本在休息的睚眦也像是在羊圈里放了一头狼一样慌乱起来。
  朱玉娘回头看去,只见尸堆之中站起来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像是人的东西,他不知在这血池里泡了多久,上半身完全被鲜血染红,看不清楚脸,只有一双散发着刺目金光的眼和双眼中间晶莹透明的角,下半身则完全藏在睚眦的尸体里,看不见双腿。
  还没等到朱玉娘反应过来,无月明就空中跳了下去,重重地砸在血池之中,淌着淹没小腿的血水,一步步向那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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