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冬雪落满头(四)

  在几声不知是什么鸟的啼鸣声中,无月明睁开了眼睛。
  他席地而坐,脑袋枕在墙上,在他面前,是在横七竖八的桌椅之间东倒西歪呼呼大睡的人们。
  朦胧的世界在眨了几次眼之后逐渐清晰了起来,他轻手轻脚地起身迈过地上躺着的人,悄悄地走出了戏语楼。
  时值六月,天亮得极早,清晨的雾气总是很浓,无月明沾满血迹的衣服又开始晕染,本来已经凝固的血块在露水的浸泡下再次发出了刺鼻的血腥味,他来到离戏语楼不远的一处溪水旁,把这件脏到不成样子的外衣脱了下来,泡进溪水之中仔细地清洗起来,
  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今年第几次在半夜匆匆忙忙地从前线回来到戏语楼听戏,又在第二天一早匆匆忙忙的赶回去,好在戏语楼门前的红灯笼从过完年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让他无论在多黑的夜里都能一眼找到这里。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衣衫半解的陆义抓着半坛子酒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他在无月明的身后停下,仰头喝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无月明正用力地洗着袖口的一处血渍,没有抬头,“撑得住。”
  “你真的不用歇歇?从年后到现在你可一天都没有回来过。”
  “不用,我身子壮,缓得过来。”
  “缓得过来?缓得过来你昨晚回来倒头就睡?”陆义不屑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咕咚咕咚灌着酒。
  无月明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回头瞪了陆义一眼,继续洗着自己的衣裳,他昨夜回来的时候本来不困的,可是一进到戏语楼,热闹的氛围瞬间就将他包围,再加上戏台上朱玉娘着了淡妆,如黄鹂啼鸣般唱着小调,让他心头上涌出一阵的乏意,往墙角一靠就睡了过去。
  “昨晚你睡得太死了,玉娘不忍心叫醒你,她托我转告你……”陆义在关键时刻停住了嘴,用酒填满了喉咙。
  “玉娘说什么?”无月明丢下了手里的衣裳,转身站起来急切地问道。
  “玉娘说让你有空回去吃顿饭,她给你新做了几件衣裳,叫你回去换上。”陆义手中的酒坛子不情愿地从嘴边挪开,他歪着眼瞅着无月明。
  无月明低下了头,轻轻的“哦”了一声,又转过身去捡起被溪水冲向下游的衣裳,蹲下来继续完成着没有完成的工作。
  “怎么,不想回去?”
  “……”
  “和玉娘吵架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想回去。”
  “我怕一回去,”无月明顿了顿,小声地说道:“就不愿再出来了。”
  这回换做陆义沉默了。
  “我要是不愿出来,那一旦再有人遇到危险,我就帮不了他们。如果帮不了他们,我就要到墓山拉灵。”无月明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湿衣服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我不喜欢拉灵,绳上的铃铛太吵,我听不惯。”
  “那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陆义挠了挠脑袋,把手里剩下的酒全都灌进肚子里,“那你现在还要赶去西边?”
  “嗯,等到雾气散了,睚眦的视力也会好起来,要趁现在设埋伏。”无月明把衣服拧干,披在肩上,汹涌的热浪从他身上冒出,几个呼吸间就把衣服上的水汽蒸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那件清洗之后勉强还看得下去的袍子。
  陆义挥了挥手,驱散了飘过来的蒸汽,对着渐渐离去的背影喊道:“对了,玉娘还说,她想你了,所以她想见见你,还想和你说说话!”
  雾气里的背影抖了抖,终究还是没有停下脚步,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陆义没趣地砸砸嘴,“男孩子啊,长大了就不着家了,还是女儿好,还是女儿好啊!”
  说着说着陆义就又去喝酒,可那半坛子酒早就全部进了他的肚子里,他高举酒坛子,伸着长长的舌头,把最后几滴都舔进嘴里,缩了缩壮硕的肩膀,到戏雨楼里找酒去了。
  只是无人的溪边响起了一声长叹,不知又是谁记起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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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是剑门关还是落雁谷对于华胥西苑的人来讲其实根本算不上神秘,无非是地形奇怪了些,这里建筑并没有多出几层,这里的人也没有多几只眼睛,虽不至于夜不闭户,但至少热情好客,日子久了,那些没地方去的流民便聚在了落雁谷,一是因为落雁谷相比起其他偏僻的地方来说更适合居住,至少养得活庄稼,二是因为不凉城不管的,剑门关会管。
  所以在落雁谷里闹事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也导致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来落雁谷,因为在华胥西苑里,想要活得更好的方式,永远是踩在别人的尸体上,而留在落雁谷也就意味着丢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也是因此在老百姓的眼里剑门关远比不凉城东边那些高高在上大门紧闭的修道者们更接地气,于是在华胥西苑之中剑门关的素梨人在民众心中的地位甚至可以与木兰教相提并论。
  但朴素的剑门关之上其实也有几处玄之又玄的地方,比如孟还乡的竹林小屋。
  作为当前素梨人里资质最老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在剑门关待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那间小竹屋里设了多少阵法,又藏了多少东西。
  此时此刻的孟还乡戴着一顶草帽,半躺在一张竹椅上,手里握着一支长长的钓鱼竿,鱼竿的那头垂在一面湖里,这面湖极广,根本看不到边际,水面波澜不惊,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孟还乡所在的这座方圆只有几丈的小岛就像是铜镜上的一点锈斑一样不起眼,在孟还乡正前方极远处,有半轮巨大的火红夕阳挂在湖水上,映得湖面满是金黄。
  孟还乡身后的空气之中突然出现一阵波澜,随后竟凭空打开了一扇小门,门的那一边是一间阴暗的茅庐,茅庐里站着一个壮汉。
  “我说孟道长啊,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钓鱼?”陆义弯着腰从门里钻了进来,顺手还关上了小门,又是一阵涟漪,这个世界仅有的瑕疵消失不见了。
  “钓鱼怎么了?越是心急的时候越是要心平气和,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好好地思考,才能解决问题。”孟还乡像是一位教书先生,说话不紧不慢,还变出来另一只钓鱼竿丢给了陆义。
  陆义接过鱼竿撇在一旁,指着无风无浪的水面说道;“可你这鱼是假的啊?”
  “笑话,我这鱼哪里有假。”正说着,孟还乡的鱼竿一阵晃动,他手脚麻利地提起鱼竿,只见鱼钩上有一只金色的小鲤鱼在不停地扑腾,他把小鱼从鱼钩上解下来,又丢回了湖中。
  陆义朝着湖面伸出手去,平静的湖面突然出现一个漩涡,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鱼从漩涡里跳了出来,恰好落在的陆义摊开的手里,扑腾了几下,竟变回了一张纸,“这还不是假的?”
  孟还乡凑过头来说道:“怎么会呢?我看看。”
  “喏!”陆义将手中的纸鱼递了过去。
  孟还乡双手拢在一起,像是在捧一条真鱼一般将那条纸鱼捧在了掌心,说来也怪,这条纸鱼一到了孟还乡的手里,就又变成了一条大鱼,有力的鱼尾不停地扇动着,险些从他手里跳出来。
  “你看,这不是真的吗!”孟还乡把手里的大鱼也抛进了湖中,湖面冒出几个气泡后再次陷入了平静。
  “你……行行行,算是真的行了吧,”陆义捡起扔在一旁的鱼竿,没好气地蹲在地上,把手里的鱼钩高高地抛向了湖水,“那你心平气和了这么久,总该想到办法了吧?”
  “办法?什么办法?”
  “这半年里死了的弟兄比之前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你难道真的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
  “那你觉得这些弟兄都是因何而死?”
  “因何而死?那自然是今年的睚眦远比以往更加凶猛。”
  “那好,我再问你,月明那孩子杀到了什么地方?”
  “离巨木林还有三里地,以此向南无一活物。”
  “他可曾遇到过危险?”
  “以月明如今的修为,就算是数十只睚眦王围攻也不见得伤得了他,他能有什么事?”
  “那你还觉得是今年的睚眦远胜从前吗?”
  “这……”
  “我再问你,那些死去的兄弟都是怎么个死法?”
  “均是搏斗之后惨死,心脏都被挖去,无一例外,”陆义咽了一口唾沫,“就和小武一般。”
  “这么多年来你见过只吃人心脏的睚眦吗?”
  陆义摇了摇头,“睚眦这种畜牲哪里有这么多的讲究,都是乱啃一气,一块好肉都找不出来。”
  “是啊,这种手法怎么会是睚眦所为呢?”
  “莫非你怀疑此事是人所为,素梨人虽说树敌不少,可这么做也未免太过嚣张了吧。”陆义紧锁着眉头,倘若此事真是人所为,那他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忽然他一拍大腿,丢掉了手中的鱼竿,兴奋地抓住了孟还乡的胳膊,大声说道:“孟道士你精通道法,难道算不出究竟是何人作祟吗?”
  孟还乡刚刚引来了鱼被这一惊全部四散而逃,他也只好放下鱼竿,推开了陆义健硕的身躯,“算不出来。”
  “怎么会呢,这华胥西苑还有您算不出来的东西?”
  “卦是用来算人的,又不能用来算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既不是睚眦也不是人,这凶手难不成是天上的神仙。”
  孟还乡重新将鱼钩抛在了水里,一只只锦鲤绕着鱼钩转着圈,“又或者既是睚眦也是人。”
  “孟道士说笑话了,这世上哪有既是睚眦也是人的东西。”陆义“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孟还乡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了陆义一眼,后者的笑容渐渐地僵在了脸上。
  “月明……”陆义苦涩地吐出了两个字,“可药园不是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吗?”
  “哼,连司徒济世的尸骨都没有找到,也能叫干干净净?”孟还乡冷哼一声。
  “你是说剩下的那些也跑出来了?”陆义突然觉得自己的头有些疼,他想象不到如果有好几个无月明站到了睚眦那边,会是怎样的结果。
  “谁知道呢?”孟还乡抖了抖鱼竿,透明的鱼线在平静的湖面上掀起圈圈涟漪。
  “此事月明知道吗?”
  “我想他还是不知道的好,手足相残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要不我们几个出手?”陆义凑到孟还乡身边,一手挡着嘴,悄咪咪地说。
  孟还乡白了陆义一眼,“你以为我这么多年为什么老老实实地呆在剑门关?”
  “难道您真的打不过睚眦君王?”陆义有些不敢相信,“那天照境当真如此厉害?”
  “在法相境度过一生的人多如牛毛,你我又何尝不是呢?”孟还乡抬了抬手,湖面之下突然跃起无数的鲤鱼,乌压压的一大片,根本望不到头。
  “那孟道长你什么时候到天照境去把睚眦君王砍了?”
  孟还乡凭空一握,一条锦鲤落在了他的手中,他随手将手里的鱼甩到了陆义的脸上,没好气地说:“等到这鱼变成真鱼的时候,我就去把那睚眦君王的脑袋砍下来给你下酒。”
  陆义把脸上湿漉漉的纸摘下来,知趣地转移了话题:“那我们就真的不管了吗?”
  “睚眦与素梨人数十年间的平衡被药园的一场大火打破了,要想再恢复,就要等一场浇灭大火的雨,若是等来了,大火自然就熄了。”
  “若是等不来呢?难道就放任兄弟们去死?”
  “剑门关里没有怕死的人。自他们踏入剑门关的那一刻起,就是为了今天而活。”
  “可是……”
  “轰隆!”
  正当陆义还要争辩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孟还乡的小世界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远处耀眼的夕阳被撕成了两半,像是一个被切成两半的荷包蛋,而湖水连同跃起的鱼群一起定格在了空中,说不出的诡异。
  孟还乡一脸地凝重,他站起身来双手一握,定格的幻境消失不见,他和陆义一起出现在了茅庐之外。
  “那是……什么?”陆义呆呆地盯着远处天空之上出现的巨大缺口,半天回不过神。
  只见落雁谷的正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大洞,洞口有无数黑色的云向外翻涌着,这些黑色的云一旦脱出黑洞的范围便立马变成白色,化为朵朵白云向四面八方扩散出去;而黑洞之中像是有一个人在翻着穿反了的袖子,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里面钻出来。
  黑洞正下方的落雁谷却遭了难,成片的土地被吸起又从很高的地方砸下来,不少房屋都被撕成了碎片,像是一位大师傅用落雁谷这口锅炒着一盘大杂烩。
  “华胥西苑的结界,终于要破了。”孟还乡眯着眼睛,发白的眉毛拧在一起,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没过多长时间,黑洞里的东西就探出了头,看起来像是一个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圆球,璀璨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随着光球的出现,天上的太阳闪烁起来,忽明忽暗,那黑洞中的光球反倒变成了太阳。
  “结界消失是这个动静吗?怎么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陆义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本来就忽明忽暗的太阳突然被扯着向黑洞飞去,所有东西的影子都在快速地变换着方向,但奇怪的是越飞越近的太阳始终没有变大,当飞到黑洞上方的时候,仍然像是一个小球,与黑洞中探出的光球比起来像是一粒沙子般毫不起眼。
  正当陆义以为华胥西苑的太阳就此要换一个的时候,黑洞的喷吐忽然停住了,然后猛地向内坍塌,速度远超之前,几乎眨眼间那个耀眼的光球就缩了回去,能罩住整个落雁谷的黑洞渐渐地合上了,那个被扯过来的太阳也回归原位,除了盘成一圈的云朵外,天空之上再也没有异象,只有落雁谷里破败的田地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事。
  “把在外面能调回来的人都调回来吧。”孟还乡背过手,转身进了茅庐。
  不知这次变故落雁谷里又有多少老百姓会丢了性命。
  “孟道长,华胥西苑里的太阳真的一直都是假的吗?”陆义突然回头问道。
  孟还乡也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陆义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尽管他来到华胥西苑已有多年,可这鬼地方的秘密也只是显露了沧海一粟而已。
  “这地方,可真他妈不是人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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