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秋后再别离(四)

  不凉城的南门外是一大片的稻田,大部分的田地在连绵的秋雨到来之前就被收完了,只有几块没有来得及收的稻田里,还有几个人冒着雨收着稻子。
  在田边的一片矮树下坐着一个姑娘,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大大的斗笠流下,一把禾刀随意的丢在一旁,高高挽起的裤脚下漏出了一双有些浮肿的小脚,在田边涨满的水渠里一下又一下漫无目的地踢着水。
  “你果然在这里!”
  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姑娘抬起头来向后看去,但大大的斗笠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后,衣服的下摆上沾满了泥点,一看就是跑过来的。
  她正要伸手去扶斗笠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掀起了她的帽檐,下一刻那人弯下了腰,一张微笑着的脸探进了斗笠里。
  男人的脸离她这么近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半抹红晕攀上脸颊,她连忙伸手去抓斗笠,不知道是想摘下来还是想把脸遮住。
  “公……公子,你怎么来了?”
  小武摆摆手,一屁股坐在姑娘身旁,“什么公子,我算哪门子的公子。”
  “可是爹娘让我这么叫……”姑娘终于把斗笠从小武的手里夺了回来,赶紧低下了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叫我小武就好了,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那,小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
  “我去你家找你来着……”
  “啊!”姑娘差点跳起来,“那你岂不是见到我娘了?”
  “慌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一回生二回熟的嘛!”小武手里的伞向姑娘那边歪了歪。
  “可是……可是我们还没有成亲呢!”姑娘的声音只有蚊子才能听到。
  “那不是早晚的事吗?”小武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惹的姑娘一阵娇羞,将露在外面的脚都缩到了身后。
  “说起来下雨天你怎么会在这里?若是染了风寒怎么办?”小武可是把沈掌柜说的之后风寒都会要人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我娘没有跟你说吗?她这几日身子不舒服,我爹又去帮工了,家里的稻田本就没收完了,过几日要是这秋雨越下越大,那剩下的粮食可就全完了。”姑娘挥了挥手里的禾刀,跟小武解释道:“所以我就赶着来收稻子了。”
  心细的小武一眼就看到了姑娘握着禾刀的手上磨出的水泡,胳膊上也满是被稻草割出的血痕,那一双巧手成了这般模样,让小武心疼不已。
  小武指了指两人面前要踮着脚才能看到边的稻田说道:“这一大片都是你家的?”
  “是啊,怎么了。”
  “那你这不行啊!”小武又指了指两人近处一小片割好的稻田,“你这得割到什么时候去?”
  “哼!”姑娘气得扭过头去,要不是爹娘教她不能伤人,这手上的禾刀早就插到小武的脑门上了!
  “这种事还是得让专业的人来。”小武说着就脱下了自己的鞋袜,挽起了袖子和裤脚,跳进了水渠之中。
  “你这是要干什么?”姑娘被小武这一连串的动作唬住了。
  站在水渠里的小武刚好比坐在堤岸上的姑娘矮了一头,他伸出手来拍了拍姑娘的斗笠,笑着说:“你果然是个小笨蛋,我都这样了,肯定是要去割稻子啊!”
  “你还会这个?”
  “嘿!说不来不怕你笑话,在山上啊,我可是干这个的行家,整个剑门关就没有比我更厉害的人了。”
  小武说着把手里的伞塞在了姑娘的手里,然后摘下她头上的斗笠戴在自己头上,随后又从她的另一只手里夺过了禾刀,转头向田里走去。
  没走几步的小武又转过头来,从怀里摸了一个东西出来,丢向了姑娘。
  还在发呆的姑娘看到有个东西飞向自己,下意识的把手里的伞丢在了一旁,伸出双手接过了飞过来的东西,摊开双手一看,是一个极其精美的玉牌,比她见过的所有精致玩意儿都要精致一万倍。
  “这是什么?”
  “叫什么什么玉。”小武挠了挠脑袋,黎向晚丢给他的时候就说了一遍名字,不仅长还绕口,他一个字都没记下来。
  “这要很多钱吧,可是沈掌柜说你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啊,你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吧?这个我不要,你快把它还回去吧!”姑娘捧着玉牌焦急地站了起来。
  “收下吧,这是朋友送的,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抢的。”小武赶紧示意姑娘冷静下来,“我确实不是什么公子,可是我有一个做公子哥的兄弟啊,拿着吧,也是他送你的。”
  姑娘再三确认之后才缓缓地坐下,生怕把手里的东西摔了,用手帕包了个严严实实放进怀里之后才半信半疑的对小武说:“你那几个兄弟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当然,他们两个可都是天之骄子,将来都是会成为大人物的!”
  姑娘捡起丢在一旁的伞,也跳了下来,走到正弯腰割着稻子的小武身旁,将伞撑在两人头上。
  “你就吹牛吧,我才不信呢!”
  “不信啊?这好办,什么时候你跟我去一趟剑门关吧,亲眼见到总能相信了吧?”
  姑娘过了片刻才小声说道:“好啊。”
  只是在小武看不到的地方,姑娘捏着自己的衣裳,轻轻地掂了掂脚,向他那边又靠了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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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我让几个伙计跟着你吧?”
  “不用了沈掌柜,上山的路我都走了多少年了,还能走丢了不成?再说了,这次货物也不多,我一个人绰绰有余了。”小武蹲在一辆马车上,手里系着一根绳子,把沈掌柜好不容易换来的药材牢牢地捆在车上。
  “那你一个人可小心点!”沈掌柜还是有些不放心,小武才刚刚答应了要跟着他做生意,可不能有什么意外。
  “好嘞!”小武拍拍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行,那就趁着现在雨停了赶快出发吧,走晚了这雨说不定就又下起来了。”沈掌柜拍拍小武的肩膀,这孩子是越看越喜欢。
  小武与沈掌柜道别之后,驾着马车就出发了,出城之后一路向西,没过多久就到了林子里。
  但华胥西苑秋日的天气就像是少女多愁善感的心情,刚刚放晴没多久的天空再次雷声大作,又恰逢黄昏时候,静谧的树林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又一场暴雨顷刻间便泻了下来。
  一道惊雷在一人一马的正头顶炸开,饶是这匹跟着素梨人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老马也被吓得前蹄高高翘起,忍不住地嘶鸣。
  小武赶紧从马车上下来,一手紧抓着缰绳,一手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好不容易才把这匹受了惊的马安抚下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密布的阴云把星空挡了个严严实实,这雨怕是又要连下几日。
  “老伙计,咱们可得抓紧了。”小武拍了拍马头,老马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示意他知道了。
  “那咱们就出发!”小武紧了紧斗笠和蓑衣,牵着老马继续向西走去。
  林子里的雨越下越大,茂密的树林也挡不住倾盆的大雨,豆大的雨滴接连不断地砸下来,向前瞧不见十步以外的东西,向后听不见三尺之外的响声,既像是一个人在他的头顶上不厌其烦地敲着鼓,又像是有人拿着棍子一下接着一下的戳着他头上的斗笠,让他有些烦躁也有些害怕,只想早些走出这片林子。
  借着偶尔亮起的闪电辨别着前进方向的小武突然被手中牵着的缰绳猛地拽了一下,一心朝前走的他哪里会料到还有这种事发生,登时被拽地摔坐在了地上。
  “老伙计,你这可不厚道,我可都还没嫌累呢!”
  小武揉了揉摔得生疼的屁股,爬起来回头看去,却瞧见那匹老马半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使劲拽着缰绳,好话坏话说了个遍,这马就是一动也不动,怎么都不肯向前再走一步。
  本就烦躁的小武气得将手里的缰绳狠狠地摔在马脸上,一巴掌扇了过去。
  “前面可是回家的路,你怕什么?你不走是吧?好!你不走我走!”
  说着小武就从马车上扛了一个药箱子下来,大踏步地朝前走去。
  那匹怎么都劝不动的老马此时却啼鸣起来,从地上站起来一口叼住了小武的脖领,把他叼了回来。
  措不及防的小武又是一个踉跄,肩上扛着的药箱掉了下来,箱中放着的药材掉落了一地,眨眼间就被瓢泼的大雨淋湿。
  小武也顾不上其他,爬在地上把散落的药材重新捡起来放进药箱里,一双眼睛急得通红,这哪里是什么药材,这分明是一条条的人命啊!
  正当他要去捡那几包被雨水冲到远处的药时,那匹不听话的老马又凑了过来,把脖子塞进了小武的怀里,紧紧地拦着他的腰,不让他上前半步。
  小武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包来之不易的药草顺着雨水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的心都在滴血,山上的人拼了命的猎杀睚眦,城里的沈掌柜低声下气的四处求人才换来了这些宝贵的东西,就这么不见了,他怎么能不生气。
  “你个老畜生,这个时候捣乱,回去就让老陆把你宰了,给先生做下酒菜!”怎么也挣扎不出去的小武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一拳又一拳地砸着老马的脖子,老马吃痛,轻声地呜咽着,却死死地拦着小武,怎么也不让他出去。
  正当一人一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嘶吼,这声吼叫压过了暴雨,响彻在森林里。
  小武不再挣扎,老马也不再嘶鸣,一人一马一动也不敢动。
  可是森林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大雨浇在地上的声音,好似那声嘶吼只是幻觉一般。
  天上一道惊雷闪过,稍纵即逝的闪电照亮了林间小路,泥泞的小路上空无一物,只有成股的雨水潺潺地流着。
  当闪电消失之后,世界重回黑暗,不知为何,小武突然觉得这黑暗反而更让人有安全感,但下一刻,一对跳动着的金色火苗突然出现在了小武的脸前。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会有火苗呢?
  正当小武纳闷的时候,又一道惊雷响起,湛蓝的电光在天空中张牙舞爪,短暂的光明让小武瞧清楚了眼前的景象,这哪里是什么火苗,分明是一双金色的眼眸!
  黑暗再次降临,小武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一旁的老马也吓破了胆,浑身都在颤抖着。
  在黑暗中像是两只灯笼一般显眼的金色眼眸缓缓摇曳着朝这边飘了过来,像是志怪故事里夺人命的无常。
  小武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转过了十万八千个念头,华胥西苑要说险也险,要说不险也不险,险就险在深山里有睚眦这种未开化的凶兽,不险就不险在华胥西苑也只有睚眦这一种凶兽,现在又正值素梨人围猎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睚眦都被堵在了剑门关以西,而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连落雁谷都不到,眼前的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
  小武也见过不少睚眦,这双金色的眼瞳他只在那头大的得离谱的睚眦君王身上见过,难道眼前这个是它的子嗣?
  还没等到小武胡思乱想出个结果,那两只灯笼已经近到能看见当中褐色的瞳孔。
  滔天的雷声再次响起,小武微微颤抖起来,他竟有些害怕见到这双眼瞳的主人。
  但老天爷劈下的闪电怎么会听从小武的心声,耀眼的电光如约而至,就在闪电亮起的一瞬间,那双金色眼瞳的主人再次发出一声怒吼,掀起的气浪吹偏了本该落在小武身上的雨水,后者也终于看清了金色眼瞳主人的本来面貌。
  那竟是一张人脸!
  “药!”
  来人又是一声低沉的嘶吼,像是在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如此怪异让小武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小武见到这张人脸之后胆子也大了不少,冲着黑暗问道:“你说什么?”
  “药!”
  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同样的声音再次传来。
  小武仍旧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黑洞洞的雨夜里他也看不见什么,但他清晰的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这人多半是受了伤。
  小武眼珠子转了几圈,最后还是牵着老马缓缓的掉了个头,马屁股对着那人。
  “喏,你要的药。”
  黑暗中没有传来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寒光。
  “嘭!”
  只听一声闷响,马车上的一个药箱被裂成了两半,随后传来了窸窸窣窣地翻找声,之后又是一声闷响,另一个药箱裂成了两半。
  小武听得心里直抽抽,这些药材一泡雨水只怕是再也不能用了,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善茬,他悄悄地挪到了马屁股后面,等待时机。
  一连砸了好几个箱子都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似乎让那人很是生气,只听他仰天长啸,翻东西的动作倒是停下了。
  一道惊雷再次响起,就是现在!
  小武一巴掌狠狠地拍在马屁股上,大喝道:“老伙计快逃。”
  老马通灵,长鸣一声带着半马车的药材撒腿就跑,小武则扭头从另一个方向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就在小武刚刚跳进林子里的时候闪电再次将林间小路照的通明,小武忍不住地回头看去,他想瞧瞧这个怪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没想到这一眼就将他吓得魂飞魄散,那人的下半身竟然是睚眦的模样,背上还长着的几只细长的利爪,在林道的正中央冲着远去的马车嘶吼着,更可怖的是从它身上渗出的鲜红血液混着雨水汩汩流下,小武长这么大见过的所有睚眦加起来都不如眼前这个东西可怕。
  那个怪物飞一般地朝马车追了过去,小武也不敢再留,在林子里连滚带爬不知逃了多远才累得瘫坐一棵树下,身上穿的蓑衣被林子里的枝干撕扯得破烂不堪,头上的斗笠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脸上流淌着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把那匹养了很多年的老马丢在了那里,和那些不知道值多少条人命的药材一起。
  啜泣的小武不敢哭出声,他紧咬着嘴唇,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湿透了的锦囊,里面放着的是一张“援”字贴。
  他在林子里摸黑逃了这么久,早就迷失了方向,况且他也没有力气再跑了,这张“援”字贴是他最后的办法了。
  小武拿出那张“援”字贴放在手心,微弱的白色光芒从字符上亮起,可很快就再次黯淡。他跪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夹着“援”字贴靠在脑门上,努力地感受着那些似有似无的灵气,可总也不奏效,那张字帖总是亮起又灭,像是一颗摸不到的星星。
  小武当然知道这“援”字贴要怎么用,孟道士教过他,还专门为他做了这张符,只需要将一点点灵气注入即可,真的只有一点点,他之前明明成功过的。
  可是就这一点点灵气却难倒了小武,或是因为今夜的大雨,或是因为那头怪物,或是因为他早已精疲力尽。
  小武跪倒在地上,终于哭出了声。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因为自己资质平平而难过,可这一次,他又开始怨恨自己的无能。他护不住大家辛辛苦苦才得来的药材,护不住那匹有灵性的老马,甚至护不住自己的性命。
  那对金色灯笼再次出现在了小武的身后,没有多余的举动,锋利的爪子干净利落地刺穿了小武的脚踝,将他倒吊着提了起来。
  小武此刻反倒不再慌张,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他便一拳砸向了那两只金色的眼瞳。
  但那人比小武更快,赶在小武的拳头落在他面门之前,另外两只利爪就洞穿了小武的左右手,那张怎么也用不出来的“援”字贴落在了地上,很快就被雨水打湿。
  动弹不得的小武只能把自己这辈子听到过的所有脏话全部骂了出来,这种一辈子都难遇到一次的痛快事情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从他左手拔出的利爪顺势割破了他的喉咙。
  在小武生命的最后一道闪电里,他看到那个怪物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利爪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那双金色的眼瞳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只有瓢泼的大雨仍然下个不停。
  没有人会知道一个叫小武的人永远的留在了这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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