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有子不如无(四)

  除夕已过半月有余,剑门关里里外外也恢复了往日的忙碌,睚眦不会留给素梨人太多的清闲时间。
  在开启新一年对睚眦的围剿之前,素梨人会举行蒐礼,在这一日素梨人会抓来睚眦,一些修为尚浅或辈分较低的人轮番上去诛杀睚眦,既能检验这些人一年的修行成果,也是为大家讨个好彩头。
  黎向晚和慕晨曦到剑门关还不足一年,自然也在此列。
  自去年秋天的围猎之后,黎向晚一门心思扑在了修炼上,再不敢有半分懈怠。身为黎家长子,黎向晚虽不至于予取予求,但想要做到的事还没有失败过,哪怕是在修行上他也比别人快几步,可睚眦王扑向慕晨曦的那一幕始终萦绕在他心头,那一刻他是那么的无力,明明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慕晨曦,却像隔了一条银河,若不是陆义和朱玉娘及时赶到,只怕他要后悔一辈子了。
  慕晨曦也并不好受,被睚眦王吓到动弹不得让要强的她难以启齿,和慕云亭比试的时候她知道周围有人在,无论自己做怎样出格的事都有人为她善后,所以她可以使性子,可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她与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没有什么不同,她所谓的勇敢只是鲁莽罢了。
  黎向晚和慕晨曦二人摩拳擦掌,他们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给别人看,更是给自己看。
  校场上的人比除夕时在戏语楼里的人还多,就连一直深居简出的孟还乡都到了场,无月明也跟着陆义坐在看台上,他刚到剑门关还不足一月,不在此次参与蒐礼的人员之内。
  与宗门或世家不同,素梨人每一个成员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经历,每人修炼的功法也不相同,如今猎杀睚眦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法宝招式层出不穷,令人目不暇接。
  对无月明而言,这样的表演比看玉娘唱戏还有意思,大家杀睚眦的方式给了他很多启发,就像一个闭门造车的人突然被人推开了紧闭着的大门,还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无月明不自觉地就站起了身,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
  相比于残酷无情的战场,蒐礼更像是一场表演,参礼的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力求打得漂亮,看台上的前辈们也都很捧场,发出阵阵的喝彩声。有这样生机勃勃的后辈们,他们又怎么会不开心?
  一贯不苟言笑的孟还乡心情也很好,能给人带来希望的永远是年轻人。
  不知不觉场上就剩下了最后的两个人,黎向晚早就按捺不住自己体内沸腾的热血,春树刀在他手中发出了阵阵的嗡鸣,一听到外面叫了他的名字,他就迫不及待的冲上了场,四臂法相威风凌凌的矗立在他身后,远比去年秋天的时候更加神气。
  属于黎向晚的那只睚眦从封印里被放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奔向了黎向晚。
  “来得好!”黎向晚大喝一声,身后的法相冲上前去张开四只手臂把飞扑在空中的睚眦拖了下来。
  “去!”睚眦落地后刚刚翻过身来,春树刀就破空而来,飞到睚眦面前的时候化为了四道刀光,毫不拖泥带水的斩断了睚眦的利爪,之后刀光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把大号的春树刀,被法相的四只手握在其中,伴随着一阵梵音诵唱,春树刀被高高举起,随后斩落,将睚眦毙于刀下。
  这一套招式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没了那些死板的招式限制,黎向晚从一个循规蹈矩的世家子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士。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黎向晚退去,最后一个参礼人慕晨曦来到了校场中央。
  在睚眦放出来之后,人们的呼喊声就没有停下来过,无数冰晶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与暮云剑的剑光交织在一起,光彩夺目,跟朱玉娘学过身段的慕晨曦在霞光里翩翩起舞,睚眦在结满冰的校场上连慕晨曦的裙边都摸不到,反而被细小的冰晶划出了微小的伤口,冰从伤口处向里蔓延,不一会儿睚眦从里到外都被冻成了冰块。
  慕晨曦停下了脚步,走到变成了冰雕的睚眦身前,用暮云剑轻轻地戳在睚眦的额头上,睚眦顿时化为齑粉,烟消云散,校场上甚至连一滴血渍都没有留下。
  慕晨曦对着周围看台优雅的弯腰施礼,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走出了校场。
  无月明也在跟着众人欢呼,原来杀睚眦一事还可以做得这么漂亮。看着众人猎杀睚眦,他也有些手痒,在被司徒济世改造过之后,这具有一半睚眦血肉的身体变得更加的嗜血,许久没有猎杀睚眦让他有些手痒痒。
  陆义早就发现了无月明的异样,他脸上微微泛红,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就连栏杆都被他抓出了指印。
  “你要不要也去试试?”陆义用他的大手拍了拍无月明的肩膀。
  “可以吗?”无月明抬头看向了陆义,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当然可以,那不是还剩一些睚眦吗,总要有人杀的。”陆义指了指场上剩下的十几头冗余的睚眦。
  “好!”无月明捏了捏拳头。
  “你还不会用法宝,那边的架子上有些寻常兵器,你可以拿去用。”陆义又指了指校场一边的武器架,架子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样样不少,只是鲜有人用,此刻落满了灰尘。
  无月明不再犹豫,直接从栏杆上翻了下去,和一头羚羊一样在高低起落的座位上跳着,几步就跳到了校场里,看台上的人都一脸诧异地盯着无月明。
  “老陆,你让他去干什么了?”朱玉娘也看到了上下乱跳的无月明,连忙走过来询问陆义。
  “我让他也下去练练手。”
  “他……”朱玉娘本想说无月明还什么都不会呢,怎么能让他去冒这个险,却想到自己把他带回来就是因为发现了大量的睚眦尸体,她不免也有些好奇,感受不到什么灵气聚集的无月明究竟是如何杀死那么多睚眦的呢?
  无月明来到了武器架前,看着琳琅满目的兵刃,两眼放光,他从头看到尾,拿出了两把吴钩,刀身弯曲,完全抛弃了防守,宜近身格斗。
  看台上的人见到无月明拿着两把吴钩站在校场中央,都没了声响,对这个朱玉娘捡回来的人,他们还都有些陌生,也想看看无月明的深浅。
  “老陆怎么会让月明上场呢?他虽然比寻常人壮一些,可也不是睚眦的对手啊,这不是让他去送死吗?”慕晨曦在后场看到了校场中央的无月明,不免皱起了眉头。
  在一旁负责管理的小武也有些着急,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手里的名单说道:“这参礼人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啊,会不会是谁搞错了,月明又不懂得拒绝别人,才稀里糊涂上了场。”
  只有黎向晚风轻云淡地站在一旁,示意二人不要着急,他可是和无月明一起砍过柴的人,老陆连自己这个黎家大少爷都看不上却看上了无月明,那无月明一定不简单,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这,还能真出了人命不成?
  “放心吧,老陆敢让他上场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玉娘不是也没有拦着吗?若真有问题玉娘还能眼看着月明命丧于此吗?”
  场上看押睚眦的人也有些奇怪,在收到陆义传音之后才将信将疑的解开了其中一只睚眦的封印。
  挣脱束缚的睚眦飞一般的冲向了无月明,可无月明比它更快,在封印消失的一刹那,无月明就已经扑向了睚眦。
  睚眦挥舞着利爪刺向了无月明,无月明丝毫不惧,双手交叉将两柄吴钩一左一右护在身侧,团成了一个球,旋转着钻进了睚眦的怀里。
  一人一兽交错而过,两柄吴钩带出了两串血珠。
  无月明并未停留,回身又扑向了睚眦。
  那睚眦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又被无月明一刀斩在了脑门上,吴钩和睚眦坚硬的甲壳撞击迸出了火花。
  睚眦也不客气,爪子利牙纷纷朝无月明身上招呼,如今有了称手兵刃,无月明再也不需要硬接睚眦的攻击,挥舞着吴钩每次都先睚眦一步将它的攻击拦下,几个回合下来,睚眦身上就多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睚眦渐渐没了气力,动作也缓慢了下来,无月明看准时机翻身到了睚眦的身后,两把吴钩精确的砍在了睚眦的背上,再抬手时,睚眦的整条脊椎骨已经从它的身体里丢了出来,喷涌的血柱也冲天而上,染红了天空。
  一只睚眦并没有让无月明过瘾,他掉头又奔向了场边囚禁的其他睚眦,看管睚眦的人有些发懵,没有注意到无月明过来了。
  无月明看着这人没有解开其余睚眦封印的意思,拎起吴钩劈在了封印上,一刀未果,一刀又下,这次的吴钩上泛起了白光,他体内的灵气喷涌而出,随着吴钩一齐轰在封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囚禁着睚眦的封印应声而裂。
  无月明旋即又和这只跑出来的睚眦纠缠在了一起。
  看台上的陆义一脚踩在了栏杆上,哈哈大笑,“我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子对我胃口!”
  陆义大手一挥,校场上所有的封印全部打开,十几只睚眦一窝蜂地扑向了无月明。
  “老陆,你疯了!”朱玉娘一记手刀劈在了陆义背上。
  “嘿,瞧好了吧!”陆义完全不在乎,只是盯着校场中央被睚眦围在中央的无月明。
  无月明丝毫不惧,一头扎进了睚眦群里。
  他找到一个当口,吴钩从腋下穿出,刺进了一头睚眦的脊背。
  这头睚眦也悍不畏死,用力把这柄吴钩卡在了自己的骨头缝里,无月明一时竟没有把吴钩抽出来。一旁的睚眦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一嘴咬在了吴钩上。
  无月明低吼一声,胳膊上的肌肉猛地大了一圈,一使劲将这柄吴钩硬生生掰断,顺手便把手里剩下的半截吴钩插在了睚眦的脑袋上。
  另一柄吴钩也没有撑太长时间,在无月明又把几只睚眦开膛破肚之后,满是缺口的另一把吴钩也撑不住了,碎成了几节。
  没了兵刃之后无月明并没有退后,赤手空拳才是他最熟悉的打法,他挥舞着拳头冲向了剩下的睚眦。丢了兵刃的他更像是一头猛兽,与睚眦们以伤换伤,拳拳到肉。
  战斗到了这一步,场面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鲜红的血洒满了校场,睚眦的内脏散落了一地,宛如人间炼狱。
  周围看台上的人起初还有叫好的,慢慢地就没有人再说话了,这样的战斗方式比起陆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全场上下只有陆义一个人手舞足蹈,大喊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恨不得自己也下去参战。
  孟还乡摇摇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舆也。”挥了挥衣袖,扭头走了。
  朱玉娘看着看着攥紧了拳头,不知何时湿了眼眶。
  黎向晚不可思议地看着在睚眦群里翻腾的无月明,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杀起睚眦来竟如此的凶猛,像一只长满獠牙的小白兔,温顺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野兽的心。
  慕晨曦捂着嘴,险些又吐出来,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血腥场面,可别人好歹还拿着法宝兵器,无月明这样赤手空拳的还是有些太过激烈了。
  小武则心里五味杂陈,他本以为无月明和他一样是个根骨平平的普通人,可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他眼神涣散,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校场中央的战斗也快接近了尾声,场上只剩下了最后一头睚眦,一人一兽最后一次撞在了一起,睚眦的利刃刺入了无月明的小腹,无月明的双拳也砸在了睚眦的脑袋上,砸得睚眦眼珠都凸了出来,再无抵抗之力。
  无月明双手揪着睚眦的脑袋,一脚踢在了他的肩膀上,睚眦的脑袋连着脊柱都被扯了出来,还在跳动的心脏把全身的血液从毫无遮拦的脖颈处挤了出来,随着这颗心脏停止了跳动,这场属于无月明的战斗终于结束了。
  无月明混乱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把脸上的血渍擦了擦,重新走上了看台。
  看台上的人不自觉地为无月明让开了一条路,陆义隔着老远就跑了过来,一个劲儿地拍着他的背,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两人并排着往上走,对上了朱玉娘那双冰冷的眼。
  陆义见势不对,打了个哈哈就跑了,剩无月明一个人走到了朱玉娘的面前。
  朱玉娘面露愠色,紧咬着嘴唇,杏眼圆睁,恶狠狠地瞪着无月明。
  无月明再不通人情也知道朱玉娘生气了,他摸摸脑袋,有些想不明白朱玉娘为什么生气,如果放在以前,他这么杀睚眦,刘显名不仅不会生气,还会奖励他,他和顾西楼还能多分到一些食物,如今他比当年要厉害得多,为什么朱玉娘还要生气呢?
  朱玉娘咬了咬牙,一巴掌挥向了无月明的脸。
  她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无月明的脸上,只是没有丝毫的力道,柔软的手掌抚过了无月明的脸颊,把他脸上的污秽擦干净,柔声说道:“你去换身衣裳,带着这件衣裳到院子里来找我。”
  说罢就转过了身,偷偷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水。
  无月明洗洗涮涮,又换了身衣裳,赶到朱玉娘院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变暗了,朱玉娘没有和无月明说话,甚至都没有看他,递给他一个小板凳,接过无月明带来的脏衣服,清洗干净,又用法力烘干,拿起了针线,一针一线地缝着这件刚刚做好没几天就破烂不堪的衣裳。
  朱玉娘不跟无月明讲话,无月明也不知道说什么,甚至都不敢进屋,在院子里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板凳上。
  隔壁院子的慕晨曦悄悄的来到了院子里,倚在篱笆墙上,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端坐在邻院的无月明,有些孤单的背影和小时候那场大雨里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今天这场蒐礼让她也感触良深,如果无月明是这样活到现在的,那他的生活未免也太过艰难。
  朱玉娘很快就缝好了衣裳,拿出来递给了无月明,无月明起身接过,刚打算说谢谢,朱玉娘转身就进了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把无月明堵在了外面。
  慕晨曦在一旁乐出了声,看到无月明转过头来看她,忙用手堵住了嘴。
  无月明不好意思地对慕晨曦笑笑。
  慕晨曦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起来朝无月明抱了抱拳,也转身进了屋,只是房门留了一道缝,慕晨曦趴在门缝上偷偷看着外面傻站着的无月明。
  无月明抱着衣服,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
  慕晨曦正打算合上门,却听到旁边传来了开门声,朱玉娘走了出来,静静地看着那个逐渐被黑暗吞没的背影。
  直到茫茫夜色里再也看不见无月明的影子,朱玉娘才转身回了房。
  门后偷看的慕晨曦也合严了门,无声地笑了笑,闹别扭的两个人像极了小时候自己偷偷溜出去被李婉清发现之后的样子,那时候不管自己哭得再怎么响亮李婉清都会装作看不见她,无论她怎么撒娇李婉清都不会和她说话。
  想到这慕晨曦有些想娘了,她咽了咽口水,在带着红糖甜味的梦里,沉沉地睡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