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哪许日月长(五)

  小翠站在门口从上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了晚上,也没有见到刘显名和刘夫人回来,心里便有些焦急,自从与刘显名成亲之后,他每日总是早早的就回到家中,更何况今日是带着刘夫人一块儿出去的。
  等得越久小翠的心里就越慌,心脏嗵嗵直跳,震得小翠胸口生疼。
  她轻轻揉着胸口,在几个街口来回眺望,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只是那人怀里竟抱着一团白布。
  小翠赶忙迎了上去,“显名,发生什么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刘显名阴沉着脸没有搭话,快步走进了宅院。
  小翠想到了些什么,紧咬着嘴唇,看着刘显名怀里的白布,也没有再问,小跑着跟在刘显名身后进了家门,转身就把大门插上了。
  刘显名把刘夫人放在了屋里的床上,低着头沉默不语,小翠进来看看刘显名又看看床上那团人形状的白布,紧紧地抱住了刘显名,小声的开口叫了一声刘显名的名字。
  刘显名突然蹲在了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娘死了!小翠,娘死了,我没用啊,是我没用。”
  小翠眼前一黑,险些要晕过去,就算她做好了准备,仍旧经不住打击,她看着床上的那一席白布,泪水也冒了出来,她知道此事多半和贾为善有关,她俯下身子抱住了痛哭的刘显名,不停的说着“对不起,都怪我。”
  她早该知道的,像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装作没事人一样过普通人的生活。
  月光映在院子里,照出两道相拥而泣的长长影子。
  天刚蒙蒙亮,城门刚打开的时候刘显名和小翠就带着刘夫人的尸首出了城,将刘夫人埋在了城外的一处小山包上,下葬之后小翠又忍不住扑倒在土包上痛哭,而刘显名早已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现在盯着自己的人不少,他已经没了娘,不能再失去小翠了,便拉起小翠,赶紧回到了东城家中。
  小翠哭了整整一夜,一回到家就昏睡了过去,刘显名则独自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刚刚发芽的花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像是想明白了,起身进了屋,坐到了小翠的身边,看着小翠肿胀的眼圈,温柔地摸了摸小翠的脸,轻轻地擦去小翠脸颊上在睡梦中留下的泪水,又帮小翠掖了一下被子,去偏屋里把那半箱刀币拿出来放在了小翠身旁,然后走到了小翠的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铜镜里的自己有些陌生,有些胖的脸颊和那道长长的刀疤还是和往常一样,但是那双眼睛却再不似寻常,那里有的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坚定目光。
  刘显名拿出一柄匕首,一刀刀地割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神色如常,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上多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直到这张脸面目全非,谁也认不出来的时候,刘显名才停下了手。
  他起身去到院子里用清水洗了把脸,用白布将头缠了起来,又戴了一顶斗笠,转身向大门走去。
  可当手刚握住门闩的时候刘显名却停住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回去再看小翠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怕再看小翠一眼,哪怕只一眼,自己都会舍不得走。
  小翠这一觉睡到了下午,还有些迷糊的时候就伸手摸向一旁,不过没有摸到刘显名,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立刻清醒了过来,翻身起来一看,本该躺着刘显名的地方放着一个箱子,打开之后,里面塞满了金光闪闪的刀币。
  小翠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匆忙起身满屋子地喊着刘显名的名字。
  可刘显名早就离开了这里,小翠又如何找的到。
  她瘫坐在刘显名坐过的台阶上,这一夜的时间仿佛让小翠老了十岁,现在她脸色苍白,哭久了的眼眶还有些红肿,那双曾经满是狡黠的眸子里如今全是迷茫。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了,快到让她来不及反应。
  她与刘显名成亲还不足半年,刘夫人就去世了,现在刘显名也走了。
  若说真有人做错了事,那也是她和刘显名,她想不明白为何死的却是那个无欲无求只想让她儿子儿媳平安一生的刘夫人。
  小翠答应过刘夫人要替她照顾刘显名,也答应过要为她刘家留个后,可如今小翠什么都做不到了,甚至连那杏花糕刘夫人都尝不到了。
  小翠不知道这命运为何对她如此不公,若是她之前做错了事,为何要让刘夫人替她偿了命?
  她又想到了刘显名,她看到了梳妆台上留下的血迹,但她猜不出刘显名究竟做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世道终于是把这个傻男人也逼疯了。
  这个傻男人先是没了娘,现在又没了自己,没人看着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小翠想着想着眼泪就又流了出来,但她很快就抬起了衣袖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刘显名离家而去一定是希望她好好活着,她一个弱女子,能做的事情只有在家里活着等到丈夫回来。
  日子总还要继续,只是这漫长日子里算的上好的时光太短,短到小翠都没有来得及好好感受。
  羲和走驭趁年光,不许人间日月长。
  小翠走到了花园里,照看起花苗来,她得好好地把这些花草养大,不然等到刘显名回来,一定要怪罪她不贤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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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晨曦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迎来了自己的十岁诞辰。
  作为慕家的独女,她自然受到了很多关注,除了自家张灯结彩外,东城里的其他家族也纷纷送来了贺礼。
  只不过慕晨曦并不是很开心,因为她并没有在黎家来贺寿的人里见到黎向晚,听大人们说,黎向晚又被他爷爷逼着去闭关了。
  所以明明是她的生日宴,可在饭桌之上,高兴的却不是坐在正中间的她,而是周围那一群联络感情的大人们。
  唯一能让她打起兴趣的就是她爷爷要亲自指导她修炼,按照她爷爷的说法,就是她这辈子怎么丢人都可以,唯一不行的就是被黎家那个小子看低了。
  送走亲朋的第二天,慕晨曦就缠着慕临安教她修行之法。
  慕晨曦本以为慕临安会带着那把漂亮的暮云剑前来,可没想到慕临安剑没带来,倒是带来了一壶好茶。
  慕晨曦绕着慕临安转了几圈,又伸出小手在慕临安身上来回摸索。
  慕临安伸出一根指头,那柄缩小了的暮云剑正悬在他的指尖上,“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啊?”
  慕晨曦从慕临安的身后探出头来,看到了正滴溜溜旋转着的暮云剑,点了点头。
  慕临安把暮云剑重新藏回了袖子里,提着他的紫砂茶壶坐到了石桌旁,朝慕晨曦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今日不需要用这把剑,你只需要坐着好好听讲就行了。”
  慕晨曦乖乖地坐在慕临安的对面,等着慕临安给她上课。
  慕临安喝了一口刚泡好的茶水,打开了话匣子:“修道一事与这天地大道本就是一条和而不同的路,这一路上分为四个境界,点星、法相、天照和东虚。点星意味着你要和天地灵气打个招呼,看看天地灵气是否会接纳你,是否愿意和你交个朋友,愿不愿意停留在你身上。”
  “话虽是如此说,但是天地灵气是这世上最慷慨的东西,它接纳众生,包容万物,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是人还是妖,甚至一块顽石,它都会驻足,在它眼里世间万物没有任何不同。”
  “当你和天地灵气交上了朋友,下一步你就要思考如何让天地灵气为你所用。你要去学习世界运行的法则,要去适应世界的变化,要去领悟世界的目的,才能让这天地灵气为你所用。当你能让天地灵气为你所用,那你就到了法相境。”
  “法相境也是大部分人究其一生都走不出去的境界。所以虽然都是法相境,可人与人之间却相差很远,因为这一境界里讲究的是使用灵气之法,这意味着更厉害的功法或者法诀比什么都重要,这一境界也是争斗最凶的境界,总有天资比你更好的人在这一境界创造许许多多更新也更厉害的法诀出来,所以永远都不要自大。”
  “法相境与天照之间有一道坎。大部分人都卡在了这个地方,无法更进一步,想要在残酷世界中活下来,只能去寻找更好的功法,更好的法器,还有那些灵丹妙药,这又会让修道者之间的争斗更加血腥。修道之人本是学天地运行之法,顺天地运行之意,难道天地本意就是让万物互相争抢,拼个你死我活吗?”可能是法相境的慕临安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本来是他给慕晨曦授业,却问起了这个十岁大的孩子。
  慕晨曦迷茫的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慕临安自嘲地笑了笑,又喝了一碗茶水,接着说了下去:“当你真正的参悟明白天地之后,你就进入了天照境,那时候你就是天地,天地就是你,使用起天地灵气自然更加得心应手。只是能到这一境界的人无一不是天之骄子,这些人足以开宗立派,坐镇一方。反倒是妖族,那些上了年纪的,无一不是天照境,若不是从兽化妖太难,真是不敢想象人族到底要如何才能活得下来。”
  “至于那东虚一境,爷爷也只是道听途说。从点星到天照都是在顺应天道,但是东虚一境却是破而后立,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道。”
  “东虚境的人千年难遇,想要见到一个东虚境的人何其困难,但是他们的存在感却极强,你能在任何地方感受到他们留下的痕迹,每一个东虚境的人都在历史上留下了重重的笔墨,他们造成的影响会延续后世数千年,那些出名的仙境奇遇都是东虚境人物留下的洞府或者陵墓,就连咱们现在所在的华胥西苑,也只不过是人妖大战之时一个东虚境的人族大能留下的后花园而已。”
  慕晨曦听到华胥西苑竟是人硬生生造出来的后花园后,张大了嘴巴。
  慕临安又是一口茶水下肚:“当然了,这些东西对你而言都太远了。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咱们慕家是梁州慕家的分支,我当年和你黎爷爷还有另外一个人带着亲信跑到了华胥西苑里,这一晃也有百年之久了。”
  “咱们慕家在梁州也是排得上号的大家族,功法和法诀足够你用到天照境,这也是修道世家的好处,不需要你自己去找寻合适的功法。明日开始我会授你慕家功法,你就算是正式踏上修道之路了。”
  “爷爷,我什么时候能像向晚哥哥那样让华胥刀飞起来啊?”
  “你若是专心修炼,说不定年前就可以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拿暮云剑呢?”
  “这个的话,要看你努不努力了,要是不努力的话,等到和爷爷一样老的时候也拿不到。”
  “那要是努力呢?”
  “那就在你及笄的时候给你好了。”
  慕晨曦又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只是这次一双手可不够用了。
  慕临安看着慕晨曦沮丧的笑脸,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过我可以让你提前玩玩,把手伸出来。”
  慕晨曦乖乖的伸出了手。
  那柄小小的暮云剑又从慕临安的袖子里飞了出来,落在了慕晨曦的手上。
  慕晨曦拿起这把巴掌大小的暮云剑挥舞了几下,咯咯笑了起来。
  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握起这把暮云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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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道无年岁,春去秋又来。
  药园里种的各种药材终于到了要收获的时候,原本只有些幼苗的药田里早已长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草药。
  消瘦了不少的司徒济世指挥着药农采集药材,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司徒济世几乎从没休息过,饶是精通养生之道,如今也看起来有些憔悴,更像是个老人了。
  司徒济世始终觉得仲乙几兄弟这么好的天赋如果浪费了过于可惜,一直在研究如何让这几个孩子吸收天地灵气,最后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既然妖族不靠功法,靠的是肉身来吸收天地灵气,那么在没有合适功法的前提下,如果能让这几个孩子也有妖族的肉身岂不是就可以吸收天地灵气了?
  虽说华胥西苑里没有真正的妖族,但是半兽半妖的睚眦却是不缺。司徒济世早些年去过深山,也到过剑门关,见过那些真正厉害的睚眦,那些靠着本能就可以驱动灵气的睚眦只差一些神智就足以步入妖族的行列了。
  所以司徒济世只需要让这些孩子有睚眦的一部分或许就可以解决灵气的吸收问题。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人,于是赶在睚眦出没频繁的时候他就命令贾为善去西山里抓了很多睚眦回来。
  他真的在药园里圈养起了睚眦。
  如今种植的药材也都成熟,万事俱备只差东风,他的计划终于可以实施起来了。
  药材收完的当天晚上,仲乙的屋门就被推开了,下人们抬了一只大木桶进来,在里面加了很多药材,然后将热水倒了进去,屋子里瞬间就弥漫了药香。
  司徒济世对一旁不明所以的仲乙说道:“以后每晚都要泡半个时辰。”
  仲乙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点了点头。
  司徒济世也不管他搭不搭话,继续说道:“灵气和肉体是相辅相成的,更强大的肉身能承受的灵气也就越多,能使用的法诀也就越厉害,你要从现在就打好基础,莫要将来被自己的修为炸碎了肉身成了一介鬼修。”
  司徒济世在照看他的时候总是会说很多话,大部分都是些研究中遇到的问题,仲乙听不明白,司徒济世也没指望他们听明白,只是说出来有利于他整理自己的思绪而已。
  但是偶尔司徒济世也会讲一些其他的奇闻趣事,还有一些修道的基础知识,仲乙零零碎碎的也知道了什么是天地灵气,什么是修道。
  下人们把他屋子里的木桶填满水后,就推开了隔壁房间的房门,同样抬了一个大木桶进去。
  仲乙从门里探出头来,看到了隔壁几个兄弟同样探出来的脑袋,这一年的时间让几个孩子都长大了一些,和原先的时候有些不一样。
  最里面的季丁闻到隔壁传来的阵阵药香,有些欣喜,他深知这一年里他在药园得到了什么。当营养跟上之后,自身血脉的力量让他们越来越壮,季丁觉得如果把现在的他扔回一年前那群咬断他一只胳膊的睚眦群里,他不仅不会受伤,甚至还能再杀几只。
  在艰苦环境中长大的季丁与仲乙不同,他没有那么感性,他只知道拳头可以让他活下去,更强会让他活得更好。
  所以在下人们刚刚从屋里出去,季丁就不顾热水滚烫,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木桶里,热水和药材让季丁浑身酥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哼出了声,如果每天都要泡上一个时辰,那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
  季丁觉得自从来了药园之后,他对美好生活的标准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拉高,如果再这样下去,他可能都要忘了苦日子是什么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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