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喜忧拆两半(四)

  秋天终于快要结束了,还没来得及下的雨赶在这几天一起倾盆而出,大雨终究还是引起了山洪,冲垮了周围的许多村庄,就连不凉城的护城河都涨上了堤岸,淹没了仲乙和顾西楼常坐的那片草地。
  这次不仅是慕家,其他几个大家族也一同派人来赈灾,帮助这些城外的流民一同度过这多事之秋。
  刘显名时隔几个月后终于又亲自找上了仲乙和顾西楼他们。
  山里的一片空地上,刘显名撑着一把伞,看着眼前这群有段时间没有见过的孩子们,他也不免有些感慨,这几年的经历终于要告一段落,如果一切都能如贾为善所说,那这应该就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些孩子了。
  刘显名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递给了脸上终于有些肉的顾西楼,对他说道:“这次和以往不一样,你不用再去做‘饵’,你只需要到时间之后打开这个小瓶子,然后等着就可以了,听明白了吗?”
  顾西楼看着手里的小瓶子,问道:“只需要打开这个就可以了吗?”
  “嗯。”刘显名回答道,贾为善把这个小瓶子给他的时候没有多说太多,只是告诉他在约定好的时间找一个空旷的地方打开瓶子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所以刘显名也没办法跟顾西楼多解释些什么。
  顾西楼闻言就要拔开瓶塞,刘显名赶紧抓住了他的手。
  “让你一会儿打开,没让你现在打开,”刘显名转身跟其他人说:“这次的任务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跑,听明白了吗?”
  仲乙几人点点头,不知道刘显名这次为什么要特意强调这一点。
  刘显名说完之后就转身走了,一刻也没有停留。
  顾西楼看着手里的那个小瓶子,有些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众人按照以往常做的那样各就各位,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树下的顾西楼迫不及待的打开了小瓶子,结果他期待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瓶子里既没有出现五颜六色的烟雾,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跑出来,他不免有些失望。
  而树上的仲乙在顾西楼打开塞子的一瞬间,就有一种从没有闻到过的香味钻进了他的鼻子,他忍不住出声说道:“好香啊!”
  顾西楼抬头看了看树上的仲乙,他的风寒还没好,鼻子里两个窟窿都不通气,啥也闻不到。
  “香吗?”顾西楼看着手里的瓶子,忽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瓶子口,咂了咂嘴,这次终于尝出了味道:“好像是有点甜。”
  顾西楼等了一会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不良反应,干脆仰头喝了一口,终于确定了这瓶子里所装东西的味道:“嗯,确实很甜。”
  不过除了甜以外也没什么其他的,顾西楼也没有再研究这个小瓶子,开着盖子放在了一旁,安心的等起了即将到来的睚眦。
  空气里一时间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但落下的雨并没有孤单太久,很快就有其他声音掺杂了进来,那是阵阵低沉的嘶鸣。
  熟悉的感觉时隔几个月又重新浮上心头,让仲乙有一种兴奋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加快了流动,让他浑身的肌肉都酥麻了起来,他喜欢这种感觉。
  顾西楼听见声音之后立马就起身跑开了,他还记得刘显名说过的话,他这次不需要做“饵”。
  没过多久,一头体型不大的睚眦就冲进了包围圈。
  仲乙从天而降,擒住了这只睚眦的脖子,睚眦摇晃着想要挣脱,在它背上的仲乙暗自吃惊,这手上传来的力道根本不像是这么大的睚眦能有的力气。
  其他几人也熟练的控制住了这头睚眦,季丁的长锥很快就如约而至地送进了睚眦的气管,只是这只睚眦还没有咽气,林间就又传来了另一头睚眦逐渐靠近的声音。
  众人一对视,两只睚眦结伴而来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他们便立刻放下这只快死的睚眦不管,转头去对付那只正从林子里探出头来的睚眦。
  那只睚眦从林子里窜出来之后就径直地扑向了其中一人,那人被睚眦撞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其他几人立刻围了上去,将这只睚眦架开,可地上那人的胳膊上已经多了好几条血槽。
  还没等到将这只睚眦杀死,林子里竟然又传来了新的动静,此后那嘶鸣声便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是几人从未见过的情况,所以当好几只睚眦一同冲过来的时候,众人的阵型很快就被打乱,陷入了各自为战的艰难处境。
  仲乙正奋力地用手挡着一只企图咬向他咽喉的睚眦,睚眦的利爪已经在他身上划出了数道血痕。
  “救命啊!别过来!”这时顾西楼的求救声从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仲乙闻声回头向那边看去,他不知道顾西楼那里为什么也会有睚眦。
  就他这一晃神的工夫,睚眦的牙齿就深深地嵌在了他的小臂里,他一吃痛脚下一个踉跄被睚眦扑倒在地。
  另一旁的那几人处境也好不到哪去,季丁此刻和仲乙一样,一条胳膊已经被咬的全是伤痕,正塞在一只睚眦的血盆大口里。
  远处顾西楼发出了几声惨叫后,求救的声音便越来越低,仲乙心里着急,但是那只胳膊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林子里还在不断地冲出睚眦,眼看着就要形成合围之势,若是再跑不出去,今日怕是所有人都要命丧于此。
  季丁看到又有几只睚眦冲向了自己,心一横,大喝了一声,另一只还可以活动的手按住了那只咬住他胳膊的睚眦的头,一使劲竟把自己那只在睚眦嘴里动弹不得的胳膊活生生扯断了,挣脱出来的季丁没有做任何停留,几个起身就把其他几人留在了这里,独自跑远了。
  顾西楼求救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仲乙也越来越着急,但是又毫无办法,他看到季丁断臂求生之后,扭头看向了自己同样被咬住的胳膊,心里也产生了扯断自己这条胳膊去救顾西楼的想法,他试着用力,但是几次都停手了。
  仲乙害怕了,扯断自己胳膊这件事终究是一件需要勇气才能做到的事,很明显他的勇气还不够多。
  失去了机会的仲乙再也没有听到顾西楼的声音传来。
  两眼无神盯着顾西楼那边的仲乙呆呆地放弃了挣扎,咬着他胳膊的睚眦并不会因为嘴里的猎物放弃了挣扎就网开一面,它松开了仲乙的手臂,转而咬向了仲乙的喉咙。
  睚眦嘴里的獠牙离仲乙的脖子越来越近,他甚至已经闻到了睚眦嘴里的腥臭味。
  突然一道寒光闪过,这头睚眦的头颅并没有咬向仲乙的脖子,而是飞上了天空。
  贾为善带着司徒济世终于到了。
  拎着长剑的贾为善在众人之间辗转腾挪,手中的剑舞得飞快,此时再不需要考虑睚眦身上的那些药材,贾为善出招也凌厉了不少,剑剑都奔着睚眦要害而去。
  司徒济世从怀里掏出一把丹药,伸手一挥,掌心的丹药就听话地飞到了众人头顶,司徒济世一握拳,所有浮在空中的药丸全部爆裂,绿色的烟雾一个呼吸间就充满了整片空地。
  司徒济世伸手一指,他腰间挂着的那个半个手掌大小的葫芦飞到了空中,滴溜溜地旋转着逐渐变大,转眼间就有半个人那么大。司徒济世一张手,空中的葫芦头朝下反转了过来,将空气里的绿色烟雾全部吸到了葫芦里。
  绿色烟雾消失之后,空地上又亮堂了起来。天空中飞着的那个葫芦完成了它的工作之后,就又转着圈儿地变回了巴掌大小,飞回了司徒济世的腰间。
  再看空地上的那些睚眦哪里还有半点威风的样子,全都虚弱的倒在地上,贾为善握着长剑,在里面闲庭信步,一剑一只,快速准确地将这些倒在地上的睚眦全部杀死。
  而在绿色烟雾消失后的一瞬间,仲乙就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向了顾西楼所在的方向。
  在一片灌木丛后面仲乙找到了倒在地上的顾西楼,他此刻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完好无缺的地方,就连从来都没有吃饱过的肚子也被挖开,不知道那些睚眦想在这空空如也的肚子里找到些什么。
  顾西楼身子本来就虚,这几日又患了风寒,如今已经虚弱的说不出一个字。
  仲乙跪倒在顾西楼身边,他想要堵住顾西楼身上的伤口,可是顾西楼身上到处都在流血,他一双手怎么捂的过来。
  顾西楼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但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仲乙,放在胸口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
  仲乙顺着顾西楼那根手指在他怀里摸到了一根硬硬的东西,他拿出来一看,正是那根雕着燕子的木簪。
  只是这木头簪子怎么能挡得住睚眦的尖牙和利爪,在刺穿顾西楼胸膛的时候就一并斩断了这根顾西楼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簪子。
  簪子上的那只燕子断了尾巴,再也飞不起来了。
  仲乙重新看向顾西楼,刚刚那双还火热的眼睛此刻已经全是冰凉。
  顾西楼临走前将簪子托付给了仲乙,却不知道怀里的簪子已经跟他自己一样,碎成了几节,再也不能插在他妹妹的头上了。
  仲乙呆呆地跪在一旁,手里紧握着那根断了的簪子。
  “你总是这么懦弱,先是伯甲,现在又是顾西楼,在这个世界里懦弱的人就会死,你不死就有人会替你去死。废物终究是废物!”之前逃走的季丁回来了,看到了地上顾西楼的尸体和一旁丢了魂的仲乙,不屑地走上来踢了仲乙一脚,转身走向了其他人那边,而司徒济世正在那里给几人疗伤。
  仲乙思绪回到了小时候,那是他们第一次猎杀睚眦,那时伯甲还没死。
  第一次见到睚眦冲过来的时候,仲乙害怕的闭上了眼睛,是伯甲挡在了他身前,他才没有被睚眦撕碎胸膛。
  但之后他的胆子也并没有大起来,在比他还小的季丁都上阵杀敌的时候,他却还是害怕地躲在后面,直到伯甲为了保护他丢了性命。
  那时候的和现在一样,也是跪在伯甲的尸体旁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同样的也是季丁踹了他一脚,一句“废物”骂醒了他。
  在那之后的仲乙才变成了现在的仲乙,但是如今看来,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唯一变化的只是地上躺着的那具尸首换了个人。
  仲乙起身把断了的簪子藏在怀里,帮顾西楼整了整衣服,随后抱起了顾西楼,向其他人在的地方走去。
  不远处的司徒济世看似在处理伤口,但其实没有做什么,除了一些创口很大的伤口外,他甚至连帮这些孩子止血都不需要,季丁的那条断臂处甚至都有鲜嫩的肉芽生长了出来。
  司徒济世暗暗心惊,他起初以为贾为善是夸大了事实,可如今亲眼见到,他心里的那团快灭掉的火又重新燃了起来,这不正是他苦苦等了许久的“以人之神,化妖之形”吗?
  司徒济世撇了一眼死死盯着季丁那条断臂,眼冒金光的贾为善一眼,他是个聪明人,如今要是再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百年的光阴真是白活了。
  司徒济世冷冷的对贾为善说道:“我或许可以治你的断臂,但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贾为善对司徒济世鞠了一躬,二人此时均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也不再避讳:“贾某先谢过司徒神医,司徒神医请问。”
  “这些孩子的来历真如你所说?”
  “句句属实,在下与刘显名反复确认过,绝不会错!”
  “此事除你们二人外还有多少人知道?”
  “刘显名喝醉了的时候当着大家伙说过一次,但是想来没有人会当真。”
  “唉,刘显名也是老相识了,他一家人还真是我的福星,他爹当年就帮过我不少忙,如今刘显名更是送了我一个大礼,我倒真要好好谢谢他了。这样,你转告他,让他尽快来药园见我。”
  司徒济世现在心情很好,要过十年清闲日子的计划如今看来再也没有实行的必要了。
  他转头对这群孩子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今后你们就不用再以猎杀睚眦维生了,我会带你们到药园去,你们可愿意?”
  仲乙此时根本无心思考此事,其他人愚笨,根本做不了什么决定,只有季丁一人大声说道:“我们愿意跟着大人走。”
  贾为善让刘显名害怕,司徒济世则让贾为善害怕,如此简单的道理,季丁自然想得明白。
  “很好,贾护院,你带他们回药园。”司徒济世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转身先走了。
  “遵命!”贾为善向司徒济世鞠了一躬,他布下的这个局如今成功收网,自然也十分开心,“你们几个有什么要收拾的吗?没有的话现在就跟我去药园。”
  其他几人本就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只有仲乙说话了:“我要先去埋了他。”
  贾为善看了看抱着顾西楼尸体的仲乙,看到这对兔子兄弟如今没了一个也有一丝同情,但也只有一丝而已:“那我们先走,你随后到北面的药园知道吗?”
  “好。”仲乙低声回答道。
  一行人就此分成了两拨,一拨向着不凉城北边走去,另一拨走向了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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