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渐有秋风起(四)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入秋之后,华胥西苑里的雨便多了起来,只不过秋还未深,并无疾风骤雨,只有细雨绵绵。
  自那日偷听到贾为善和刘显名的谈话之后,仲乙他们就再也没有猎杀过睚眦。
  或许是入秋之后连绵的雨让睚眦也变得懒惰,又或许是刘显名在思考要怎么处理他们,总之仲乙和顾西楼度过了一段少有的悠闲时光。
  二人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不凉城外护城河边的草地上,两人总待的那片草地都快被他们磨秃了。
  仲乙大部分的时候都在盯着城里进进出出的人发呆,看农民们天刚蒙蒙亮就去田里务农,看小商贩们在城外叫卖一整天,看偶尔会有的快马从人群里急匆匆地飞驰而过。他觉得自己明明除了杀睚眦外就无事可做,可这些不凉城里的人却不知为何都如此匆忙,有做不完的事,像是身后有什么在推着他们,前面又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让这些人一刻也不能停歇。
  相比起来顾西楼则要忙的多,他正拿着一把石刀削着一根木棍。他这些天里没事就在忙这个,前前后后都已经削断了好几根木棍。
  终于在今天,仲乙再也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不是有一个棍子防身了吗,还削这棍子作甚,那个不比这个结实?”
  顾西楼白了他一眼:“你懂个屁,这棍子怎么能是用来防身的呢?呸,这就不是个棍子,这叫簪子。”
  “簪子?”仲乙凑近了看了看,“这不就是根棍子嘛。”
  顾西楼懒得理他,专注于手里的工作。
  仲乙看顾西楼不回话,就在一旁看着顾西楼用石刀慢慢地把棍子削的越来越圆滑,只是这石刀太钝,工作效率实在是堪忧。
  “簪子就是女孩子戴在头上的那些漂亮东西吗?”仲乙想起了那个扎着双丫髻踮着脚向自己挥手的丫头,她头上就插着好些漂亮东西。
  “嗯,戴上之后漂亮极了。”顾西楼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了合理解释。
  “可是你手里这个很丑啊!”仲乙一向是个诚实的人。
  “你快闭上你的臭嘴吧!我妹妹喜欢什么你知道个屁。”有些时候顾西楼很讨厌仲乙的诚实。
  “这是给你妹妹做的啊,那以前怎么没见你做过。”仲乙见好就收,没有再打击顾西楼本就不坚强的自尊心。
  “小时候妹妹头上插着的簪子都是我做的,她可喜欢了,”顾西楼埋头苦干,“以前我以为这辈子都会耗在这华胥西苑里,妹妹多半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了,我还做这簪子有什么用?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再过十年,我可就能见到她了,那时候她差不多也该嫁人了,我得给先她准备些嫁妆。”
  “你不是说你妹妹会嫁到大户人家吗?大户人家会看得上你这么丑的簪子?”仲乙唯一讨人厌的地方就是太过诚实。
  顾西楼手里的石刀停下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骂两句还是干脆把手里的石刀插进旁边这人的胸膛里,但是一想到就算自己真的插进去了,这人拔出来最多喘两口气就长好了,甚至都不会哭几嗓子让他感受到任何一丝的成就感,所以他实在是无法对这个人造成致命的打击。
  每当这种时候,顾西楼就会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助。
  “不过那时候说不定你就是征西大将军了,会有好多好多钱,能买好多好多好看的簪子,你妹妹和亲家一定都会满意的。”仲乙看着顾西楼手里蠢蠢欲动的石刀,给了顾西楼少许该有的尊敬。
  顾西楼手里的石刀最终还是冲着木头去了,“总要先做着,到时候见了妹妹,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没做成征西大将军,妹妹长大后也没有很漂亮,只能找个一般人家,那她不是还要戴我做的簪子?再说了,我妹妹才不会嫌弃我做的簪子呢。”
  仲乙不说话了,侧着身子看着顾西楼慢慢地削着木棍。
  石刀终究是太钝,顾西楼不得不用更大的力,一不小心,石刀在木棍上砍了一个深深的凹槽,顾西楼近几日的工作又白费了。
  “唉。”顾西楼扔下了木棍和石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应该换把好一点的刀。”仲乙总是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给出最正确的建议。
  “用你说,我要有好刀我还会用这个?”顾西楼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给了仲乙一个白眼。
  “你没有我有啊!”仲乙的语气并不像在开玩笑。
  “你有?你哪来的刀?”顾西楼此刻正垂头丧气,拿着没了用处的木棍一下一下地杵着地。
  仲乙从怀里掏出了那柄三字华胥刀,“这个不是刀吗?”
  顾西楼看了一眼躺在仲乙手心里那柄刻着字的小刀,“你这刀还没我这石刀锋利呢。”
  “我这个刀是没开刃,可是你不是说这个东西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吗,你用它去买一把开了刃的刀不就行了?”没想到仲乙这次竟然真的给出了建设性的意见。
  顾西楼眼中闪起了光,“我怎么没想到呢?”
  他抬头看向了仲乙,开口问道:“这可是贾大人给你的东西,可以买很多吃的,还可以换件棉衣,你真的舍得让我拿去买刀?”
  “你给你妹妹准备彩礼,我自然也要准备。我弟弟很多,妹妹却没有一个,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吗?再说了我得亲眼见见你妹妹才知道你有没有跟我扯谎,到时候要是真见面了,我总要拿点什么见面礼,才好让你妹妹认我当个干哥哥。”仲乙把手中的华胥刀塞进顾西楼手里,挥挥手示意顾西楼趁着小商贩们还没有打道回府,赶紧去买东西。
  顾西楼握紧了手中的华胥刀,那华胥刀的棱角刺进了他掌心的肉里,他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扭过头去起身跑着冲向了河对岸城门口的小商贩,那两滴没来得及流下就被风吹回去的眼泪也没有被仲乙看到。
  仲乙远远地看着顾西楼在几个小商贩那里转了几圈,很快就跑回来了,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喜悦,最后两步甚至是跳着过来的,他高举着的手里除了一柄小刀外,还有一根通体乌黑的木头,比他之前从山里随意拾取的树枝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顾西楼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折腾着手里新到手的小刀和木棍,还时不时地傻笑两声,像是疯了一样,嘴里都是些“看看这刀多利”、“再看看这木头多润”之类的感叹。
  仲乙看着顾西楼不自觉地也乐出了声,他并没有觉得此刻的顾西楼是个傻子,只觉得他有意思,就像他一直觉得顾西楼是个怪人一样。
  怪人就是怪人,怪人不是傻子。
  在顾西楼来到华胥西苑之前,仲乙季丁他们就已经做了好久的“网”,那时候的“饵”都是一些流民,或是本就病重活不久的,或是饿的不行,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用命换顿饭的。
  仲乙和他的那几个兄弟在当时的猎杀技巧远没有现在这般纯熟,每次与睚眦的搏斗都是凶险至极,几兄弟没有一次不是浑身带伤,血流满面的。
  偶尔有活下来的“饵”对救了他们性命的仲乙等人没有任何的感激,反而是在见到仲乙等人身上快速恢复的伤口之后,会以比看睚眦更恶心更恐怖的眼神看着他们几个,一副见到鬼的样子,连滚带爬嘴上还骂骂咧咧的逃命般地跑开。
  只有顾西楼不一样。
  第一次见到顾西楼的情景仲乙还历历在目,那时候的顾西楼比现在还瘦,佝偻着身子在刘显名身后只敢探出半个头来。
  刘显名并没有告诉顾西楼应该要怎么做,只是让他坐在那里就好,事情结束之后就有东西吃了。
  所以当睚眦第一次出现在顾西楼眼前时,饶是他在外面已经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妖,也还是被吓了一跳,因为华胥西苑外面的人与妖共同生活多年,很少有互相伤害的事情发生,更何况外面的妖都有灵智,不少还长得很好看,哪里有睚眦这种没什么脑子还残暴无比的东西。
  眼看着睚眦就要一口把还在发呆的顾西楼脑袋都咬下来的时候,还是仲乙用肩膀撞开了睚眦的大嘴,回身踢了顾西楼一脚,顾西楼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跑远了。
  那场战斗也是一场恶仗,结束之后仲乙累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没想到跑走的顾西楼竟然又跑了回来,跪在仲乙旁边扒开仲乙肩膀上的衣服,想看看仲乙的伤势,结果却看到了那正在生长的血肉。
  顾西楼并没有害怕,而是睁大了眼睛,伸手摸了摸仲乙肩膀上的伤口,感叹道:“好厉害!”
  仲乙有些奇怪地盯着顾西楼。
  顾西楼见仲乙一直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说,你的伤好得这么快,好厉害。”
  “你不害怕?”仲乙小心翼翼地确认着。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我羡慕还来不及呢!”顾西楼见仲乙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伸手又在仲乙身上摸了几把,确认这伤口是真的在恢复,而不是什么障眼法之后,问出了自己真正好奇的东西,“你有这本事是不是平时都不用吃饭的,就算是饿了熬一会儿就不饿了?”
  “饿还是会饿的,尤其是受伤之后,要吃更多的东西。”仲乙摇摇头,否认了顾西楼的猜想。
  顾西楼眼里的光顿时就没了一半,他赶在完全消失之前又问道:“那会疼吗,我看你开了这么大的口子都没喊疼,是不是也不会觉得疼啊?”
  “会疼的,睚眦的牙和爪子落在身上怎么会不疼。”仲乙的话把顾西楼眼里的光全部按灭了。
  顾西楼还是有些怀疑,“可我看你们几个都伤成这样了也没有喊疼的啊?”
  “喊出来就不疼了吗?”仲乙有些不解,见顾西楼没有给自己答案,就张大了嘴狠狠地嚎了两嗓子,然后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随后睁开眼睛看着顾西楼,认真地说道:“我还是疼,喊出来还是疼。”
  顾西楼觉得这个人多半不太聪明,心想这本事可能是拿脑子换来的,自己还是不要了,于是也不说话了,独自坐在一旁。
  仲乙见顾西楼不走反而坐下来了,便开口问他:“你怎么不走?其他和你一样的人都跑了。”
  “走?走去哪里?那人答应给我饭吃,我还没吃到呢,走了不就没饭吃了?”顾西楼给出了他的答案。
  仲乙觉得这回答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何况身上的伤势不容乐观,他实在是没力气和顾西楼说闲话了,就躺在地上闭目养神。
  于是两个孩子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直到刘显名到来。
  在那之后顾西楼就留了下来,这“饵”一做就是好几年。
  “怪就怪吧,自己也是怪人,怪人配怪人挺好的,只要他妹妹不是怪人就好,怪人可嫁不出去,那准备的嫁妆也就没地方用了。”
  仲乙看着专心致志削木头的顾西楼,自己安慰着自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