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农场主与家禽
生活安定，有家有业，无病无灾，寿终正寝，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和结局。
大部分人活着，究其一生，不过是为了兜里有碎银，家宅可栖身，儿女环膝旁。
大家都是俗人，干嘛要因为清高而与房子车子失之交臂？
精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又不能当饭吃。
但是钱可以。
纪冷明距离温婉并不远。
他歪着头，面色染着酡红，眼底泛着水光，嘴角破损沾着血迹，像枝被风雨摧折过后的苦竹。
当他听到温婉说出口的话时，顿时笑了。
他尽量提高音量，把自己的声音传出去。
“你们还不快点确认温大小姐的支付方式？只要确认她能兑现承诺，赶紧走啊！”
“这人愿意给你们提供服务和便利，傻子才会拒绝，你们还在犹豫什么呢！”
纪冷明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幸好他离窗户口并不算太远，陆陆续续的，话音里的信息还是微茫的落入正议论纷纷的人群的耳朵里。
人群倏地一静。
随后，刚刚还在热切讨论的人，全都望向温婉所在的位置。
温婉调转过身。
别人看不见纪冷明，她却能瞧见。
少年此刻胸膛起伏不断，眸光黝黑，戏谑的、像是看一场笑话般看着她。
温婉秀眉拧起。
“他们是来救你的，你真忍心放任他们离开？”
旋即，露齿一笑，眼里却不藏任何笑意。
她嘲弄地道：“还是说，纪二公子舍不得我了，想被我囚着？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所以用这样的迂回的方式，表达你对我的不舍之情？”
纪冷明摇摇头。
口吻清清凉凉：“你真傻。”
这本该是情侣之间温馨有爱、伴随着摸头杀动作说出来的呢哝软语。
但从纪冷明嘴巴里冒出来，那就是‘真的傻’的意思。
温婉额角青筋一跳。
纪冷明：“你明知道我和底下的老百姓们是一伙的，你还把便宜给他们占，不是傻是什么？”
温婉突然被纪冷明整不会了。
她咬牙：“可他们是来帮你的，如果他们拿了我的东西，便默认放弃你，你能忍？”
纪冷明反问：“为什么不能忍？”
他的头微微仰起，语气理所当然。
“你应该知道我做了什么吧？”
“云计算也好，科研反腐也罢，搞你们不理解的创新型电子厂模式，替别人维权...都是因为，我也希望别人能过得更好！”
“你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去解决别墅外的群众的生活难题，我为什么要阻止？”
“我该感谢你才对！”
温婉眼中染了层血色。
她冲过去，身体压住他，抵着他的额头，双手揪住他的衣领。
眼神狠厉，妒火中烧。
浓烈的不甘自心田蔓延，灼成一片火海。
温婉又急又怒的道：“你就这么为别人着想是吗？”
“哪怕所有人都抛弃你，你也要想着这群低贱的、卑微的、廉价的群体是吗？”
“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一心想把你变成贵族，而你却从不听我的，自甘堕落！”
“可为了这群随时都会抛弃你放弃你的人，你却愿意连自由也不要！”
“凭什么！”
温婉情绪高涨饱满，歇斯底里。
出乎意料的，纪冷明却平静淡然。
他离温婉很近很近，几乎身体贴在一起，他能透过衣衫，感知到温婉不正常的体温。
他晓得，温婉发着高烧，如今这样，不过是强行支撑。
可他完全没有一丝怜悯。
“不凭什么，我只是单纯的，不想别人和我一样，过毫无尊严的苦难日子罢了！”
“我只是吃了几顿普通人赏赐的饱饭，穿了几回底层人赐予的暖衣，看到了芸芸众生如何像我一般被欺压被凌辱，外加牢记了大小姐根本不当回事的‘学会感恩、不忘初心’的话而已！”
纪冷明幽冷的视线扫过眼前少女尚显青涩的美丽面庞，语气近乎残忍。
“大小姐应该没有忘记你们对我做过什么吧？”
“也没有忘记，你们利用特权，对别人做过什么事吧！”
“我和他们的命运何其相似！”
“我们是家禽，你是农场主，我们有着本质的不同！”
“若真要说个凭什么为什么，那只能说，他们，才是我的同类！”
温婉静默了几秒钟。
手慢慢松开纪冷明的衣领，看似平静，实则蕴含山雨欲来的气息。
她依然盯着纪冷明。
像一匹孤狼，又像是狮王。
她站直，和纪冷明保持半臂距离。
随后，胸腔的那股郁气再也压制不住，‘噗’的一口血水喷了出来，点点猩红，濡湿了纪冷明的衣襟。
“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是农场主，你是家禽？”
温婉抹去嘴角的血迹，弯着腰，微张着口喘息，又点点头。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
“如果没有我，你确实是家禽。”
说完这句，温婉突然暴动。
她往墙壁按下按钮，难听的齿轮声再度响起，金锁链放了下来，纪冷明被束缚住的脖颈和四肢有了活动的空间。
下一秒，她拽住纪冷明的锁链，把他拖到窗口处，让楼下院子外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他。
温婉和纪冷明在屋子里说的话，外头人听不见。
但纪冷明之前让他们‘确认温婉会兑现承诺后赶紧离开’的话，每个人都听进了耳朵里。
所有人都在争论着辩论着。
一方坚持不走，认为他们不该丢下有情有义之人；另一方表示有钱为什么不赚，而且纪冷明也支持他们离开！
但就在所有人热火朝天的讨论时，温婉拉着纪冷明出现在窗口前的动静，盖住了沸反盈天的喧嚷。
温婉站在三楼位置，一袭红衣，笑的癫狂肆虐。
她高亢的声音炸响，犹如密集的惊雷。
“我是dS集团的继承人，我说的话，是信誉，是权威！”
“现在，我宣布一个游戏的玩法！”
“只要你们当中的谁愿意站出来，辱骂纪冷明，骂的越难听，羞辱他越难看，我便给你们一个进我豪宅搬走任意藏品的机会！”
“这栋别墅，耗资六亿建成，一楼二楼藏品无数，每一件，都是从各大拍卖会上花重金购得！”
“你们随便拿一件，都可以过上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现在，我要听到你们羞辱纪冷明的声音，你们谁先来！”
近千人面面相觑，哪怕是维持秩序的民警，也震撼的不能自已。
刚刚，他们面临一项人生抉择。
现在，他们又经历一场心灵拷问。
一边，是他们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百万上千万的巨款，另一边，是尽心尽力为他们着想的善人。
而且，相较于医疗、教育这些未来才有可能兑现的诺言，眼面前的，金碧辉煌的豪宅，更能刺激他们的眼球。
半山别墅，芳草萋萋的花园，澄净的泳池，悠闲的秋千，哪怕一株银杏树，都是不能破坏的文物。
而在那栋奢靡之极的宅子里，有古董、有珠宝、有天价奢侈品，随便拿一样，也足够丰衣足食好多年。
而代价，几乎微乎其微，只需要站出来，骂一个人！
——
这一幕幕，经由博主、主播的视频，传达给屏幕前每一个正在关注的人。
警局。
民警正在录口供。
一直看现场直播的孙彪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拳打在木桌上，把周边的人吓了一跳。
“他妈的，居然敢这么对我们老板！等我离开局子了，非得找人收拾一顿这娘们，太可恶了！”
埃文拍拍他的肩，安抚道：“放心，纪老板不是脆弱的人，我信他！你，还有你们——”
纪冷明睃了眼其他员工，道：“也要相信你们的老板，他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莫名的，警局内的大部分人，竟然奇异的相信了他的话。
——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
身在杨城的杜青林陪杜耘吃完晚饭，急匆匆抱着电脑，登上某个论坛。
论坛里有个视频窗口，此刻播放的，正是温婉把纪冷明拉到窗前的画面。
论坛下的帖子一条接一条，让人目不暇接，不少讨论帖旁都标注着火苗的标识。
杜青林没空看别人怎么说的，他全神贯注的关注事态的后续发展。
同时，也很好奇，龙山上的民众会如何选择。
“啧啧，如果是我，那肯定是支持纪冷明，毕竟我不缺钱。”
“可是嘛，山上的那些人都是穷鬼啊，还真不好选！”
“大过年的，竟然能看到这么有意思的视频...”
——
杜青林的态度，纯粹是旁观者在看戏，更多的，还是取悦自己。
而在杨城，另有一个同纪冷明有所交集的人，也在看着龙山上的同步直播。
王思思过年没回家，为了赶万答广场的工期，一直呆在杨城。
除夕夜，王思思美美的做了个保养美容，一边瞅着镜子里风情万种的自己，一边盯着平板上的视频画面。
在看到温婉的镜头时，不屑的撇撇嘴。
“这么会作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死法！”
“上次把我揍得那么惨，哼，这次我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王思思和温婉有积怨。
上次在酒吧，她不过调戏了纪冷明一下，就被温婉打成那副模样。
这口气，向来心高气傲的王思思怎么可能忍得了？
只不过，两人不在同一个城市，彼此没什么交集，恩怨也就一直搁浅着。
搁浅，不代表恩怨消失。
只要让王思思抓住机会，她一定把温婉往死里整！
——
除了王思思重点关注温婉外，温同仁也默默地关注着自己唯一的女儿。
这个新年，温家家宅，没有贴春联，没有挂红灯，没有准备年夜饭，偌大的屋宇，死气沉沉。
温同仁看的最多的，是自己亡妻的牌位，很多时候，长长的叹息一声，充满无奈。
先前，警方找到他，劝说他和温婉沟通一番，尽早把囚禁的人放了。
可惜，他的女儿，拒绝同他说话，仍然坚定的去撞那堵注定头破血流的南墙。
“不经历这一遭，你永远醒悟不了，别怪爸爸心狠！”
温同仁坐在漆黑的书房里，只有手边的电脑散着光亮。
他闭上眼睛，皱纹纵横的脸上，苦涩、痛心，不得安宁...
——
除了杜青林、王思思、温同仁，赵雪盈、周红录、宋立等许多A大的学生也在积极关注事情进展。
除了A大的学生。
纪冷明的八个徒弟，用‘首席架构师’以及‘互联网公司股东之一’的身份，在短短时间内，集结出了一个企业级别的大佬阵营。
所有和‘百d度’‘腾x讯’‘阿里’...这些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大老总们，高龙闻等人全都邀请了。
高龙闻他们算是行业新贵，是炙手可热的技术人才，手里还有各自公司的股份，但凡有点头脑的，都不会轻易拒绝他们的邀约。
一时间，高龙闻等人组建的老总群，人数越发壮观。
“师父，快看快看，那个温婉又搞幺蛾子了，她竟然拿钱买通大众，让龙山上的那群人辱骂师祖，我们要怎么做？”
高龙闻心神一凛，冷声道：“按原计划进行！”
紧接着，他联系李大庆等人，询问情况。
“你们那边搞定了吗？”
“都谈妥了，只要你说一声，热搜头条全网推送。”
高龙闻：“群里那些老总怎么说？”
李大庆：“我们给他们免费打广告，他们自然乐意帮忙。现在几乎大半国民都在盯着龙山，老总们精明得很，不会错过这么好的让他们公司露脸的机会的！”
高龙闻‘嗯’了声，切换至另一个工作群，在群里吼了一嗓子。
“所有抵达龙山的人，半小时后，带着你们组织好的群众上山！”
“此战只准进不准退，只许胜不许败，听到了没有！”
群里一呼百应。
“收到！”
“收到！”
...
——
各方动态，各不相同，却又殊途同归。
千双万双眼睛，都在紧盯着龙山的一举一动。
自温婉发布新的游戏规则后，现场的近千人便进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中。
选纪冷明，便要错失一个亿。
选金银财宝，意味着良心过不去。
到底是要富足的物质，还是崇高的品质，短时间内，并没有人敢立刻拍板决定。
而场外的十万、百万、千万人，也吵闹的不可开交。
只要是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将自己代入其中，质问自己，两难抉择下，自己会如何取舍。
有人说精神怎么能用物质来衡量。
也有人说，人生追求的就是一日三餐，吃不饱，谈什么未来。
有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也有人说，光是生存，就已经很累了， 活的好些 、体面些，何错之有。
无数道声音、理念、思想、信念交杂着、崩溃着、重铸着、煎熬着。
大家都想坚守内心的道德，可又窘迫的发现，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正逐步占据上风。
挣钱，不寒碜，不丢人，不可耻。
穷，是最大的原罪。
世道向来如此，它容不下铮铮傲骨，多少意气风发之人，最后向现实低头。
思想，解决不了饿肚子的难题。
只有钱才能解决。
终于，苍穹之下，山门之上，庭院之外，银杏树前。
第一个人。
他忐忑不安。
但一想到一身的贷款，微薄的储蓄，最终还是咬着牙，坚定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