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毒龙

  康熙中后期,府库充盈,国力大增。在热河山庄大兴土木的同时,皇帝决定在京郊再建一处大园子,不但要有中式园林,还要有西式景观,于是请来传教士和西洋工匠进行规划设计,务求巨制宏丽,这便是后来的圆明园。
  这一日正在审阅建园图纸,理藩院呈上急报,是塔布根据桑结当时提供的情况上的奏折。内中说,多尔济返回安多后,正串连各部筹划粮草,聚集兵马,并分小股向唐古拉山口移动,为防意外,请朝廷派员阻止云云。康熙特派恰纳喇嘛和阿南卡二人,即刻动身,前往调停,阻止战乱。但二人尚未到达,事变已经发生。史载:“两位金字使者抵藏,对于如何杀死桑结一事,拉昌汗闪烁其辞,不知所措。”使者只得返回,将情况上奏。可皇帝始终不置可否,只想息事宁人,遂对目前藏地状况采取默认态度。
  两位使者动身后不久,康熙又接到多尔济那封加急奏报,一阅之下,虽颇不以为然,心中还是不免反感,心想:奏中说桑结嘉措“谋反”,若说谋反朝廷,然并未列出任何事实,若说与你拉昌汗对立就是谋反,与理不通。再说这桑结官拜第巴,又有封王诰命,如何说杀便杀?但奏中有几句话打动了皇帝:“……陛下曾称道五世达赖时,与朝廷交好,六十余载无有是非,个中缘由自是大皇帝威德所至,然当时父王主政,达赖喇嘛掌教,事权两造,故不生异心。待当今第巴在位,一手遮天,内红外黄,难免不生出事端,今由臣下护法,当致藏中安宁。微臣忠悃之意,还望圣上明察。”
  廷议时,拉昌汗与六世达赖的关系是康熙关心的重点,因此他表示要派员入藏调停,其意在使二人分掌政教,仍是想玩分而治之的老把戏。八阿哥和几位大臣则认为,既为假达赖,扶之何益?莫如放弃。
  询之章嘉二世,活佛不禁一震,对曰:“敢问圣上,活佛之真假据何而言?况当今六世,拥有达赖喇嘛名号,众蒙古皆服之,怎可由拉昌汗一人断其真伪?老僧担心,阿拉布坦早蓄异志,若六世达赖落入其手,恐西域、蒙古不再心向朝廷。”
  康熙这才深感问题之不简单,随即派护军统领席柱和大学士舒兰为使,出面主持调停。待二人入藏时,已是1706年正月。其实,这一年皇帝还不算老,1706年,康熙四十五年,八岁登基,五十三岁。
  章嘉活佛身为帝师,在话中已透出对拉昌汗的不满,不知康熙皇帝是未听出还是故意置之不理,所以二位使者入藏时携带金印一颗,敕封拉昌汗为“翊法恭顺汗”,正式承认其对西藏的军政统治权。自然,圣旨一宣读,多尔济大喜过望,对调停之事只推说不急,歌舞、盛宴日日款待,表现极为恭顺,暗里着手实施第二步计划。
  马上召见海流图。海流图听说汗王火急召见,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有应召,一进汗王府,先恭喜多尔济受封。
  “将军请坐,不必拘礼,本王正欲请教将军,这下一步该如何去做?”开门见山,状极诚恳。
  “末将听汗王吩咐。”
  “呼穆乐在日,多次夸赞将军任事忠勇,胆识过人,相处半载,果不虚言。本王今有一肺腑之语,愿与将军肝胆相照。”
  海流图不由正襟危坐,受宠若惊。
  “家兄老王爷已是八旬,来日无多,他那几个儿子,想必将军知晓,可有一个成器的?你我千辛万苦得来今日局面,设若交到那些败家子手中,产业难保不说,只恐你我最后连个立脚之处也找不到。”
  海流图似乎听出点门道,“汗王不妨直言,末将甘愿效力。”
  多尔济又低语一番,海流图连连点头称是。
  “我们仍称民兵,以免朝廷疑忌,将军就任全藏民兵总队长,切记,约束士兵,不可扰民,但对反抗者要毫不留情。”说着挥起手有力地劈下去。
  告辞时,多尔济送到门口,握着海流图双手,郑重道:“愿与将军共享富贵。”
  海流图又是欣喜万状,又是感激涕零。
  多尔济封王、海流图归顺的消息很快传到安多,老王爷扎什巴图尔就像倒下后正被裁判读秒的拳手,最终没能站起来。临终前,他两眼直直瞪着,大得吓人,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听不清说什么。后来有人问老王爷临终前说什么,儿子们就说是在骂多尔济。另一个损失惨重的是罗卜藏丹津,捐助大批钱粮、马匹衣物,当初说好将藏北划归,待派人去讨时,多尔济一本正经地说,朝廷封我为藏王,怎可将土地私相赠送云云。罗卜藏闻听,气得大骂,却无可奈何。其他几家王爷也都或多或少予以赞助,然当初的许诺于今全不兑现,众人皆怨恨不已。从此,安多力量格局发生变化,老七家很快瓦解、削弱,罗卜藏力量迅速上升,不久,成为和硕特部落首领。
  康熙英明一世,可在这个问题上的举措实在令人不解。
  多尔济擅自兴兵、捕杀大臣、废立达赖、专权一域,却得到皇帝封王鼓励,这无异于树立一个恶劣榜样,启发他人的野心,也使朝廷招致不满。果然,在康熙晚年,西北爆发大规模叛乱事件,吊诡的是,此事竟直接或间接影响到宫廷内的夺位之战。
  多尔济这边,得到朝廷的承认,又收了七王爷七千精锐骑兵,最后就看那个年轻人肯不肯配合了。
  一天,洛桑通过巴特尔请来济隆活佛,二人上到宫顶平台,看到一个小法场。
  洛桑解释说:“今后前途难料,要为大人护摩超度,特请活佛助力。”
  济隆诵招魂咒,两个侍从击鼓吹号,洛桑领着根柱等四名喇嘛跳起金刚神舞,一切如法如仪,然后二人双双点燃护摩火,打出驱邪手印,并齐诵往生咒。护摩架是一具半人多高的干柏木架,只见火苗一跳一跳,蓝光幽幽,半天燃不起来,二人再作起法来,内外双运,几名侍从也卖劲地助诵,依然如旧,最后,火力将木架炙烤成一具黑炭架。
  洛桑大惊,他记得同大人为其其格作过法事,一招一式并无差错,可为什么效果不一样?他用询问的目光瞅着济隆活佛。
  济隆暗暗吃惊,这种情况极为罕见,记得多年前在学员班时,老师讲过,护摩之火若不起,不外两个原因,一是法力不足或仪轨不确,二是那个人其实并未死亡。今日状况显然不是头一条,难道……但这等大事,济隆也拿不准,更不敢贸然出口,只说了一些其它理由安慰佛爷。
  对于不合作的六世达赖,多尔济想再做一次努力,这天,来到宫里。
  “拜见佛爷。前些日子命丹珠尔禀明,弟子已受封‘翊法恭顺汗’,此乃皇帝命弟子在雪域护法,故今日带来隆素任职第巴的告示,请佛爷用印。”
  “在我的心目中,第巴永远只是桑结大人,隆素何许人也,他也配?!”
  多尔济颇为尴尬,一时竟当面翻脸:“佛爷想必知道,外界对佛爷是否五世转身早有议论,甚至连朝廷也有怀疑,若非弟子一力维护,恐怕早就——”
  “勿需汗王过虑,是真是假,洛桑我对名位早已不在意了。”
  多尔济气急败坏:“佛爷何必如此固执?退一步则海阔天空,况且您还年轻!”
  “洛桑出自农家,承蒙菩萨眷顾,得以入主宫中。遍查前世,虽历尽艰险,但从无一人向邪恶低头,纵使——
  背后一条毒龙,
  管它凶也不凶。
  为摘前面鲜果,
  豁出这条性命。”
  多尔济目露凶光,“佛爷既如此执迷不悟,莫怪本王无情!”
  “哈哈,多尔济,你有何资格谈迷说悟?!用不着多费口舌!”
  走出宫时,多尔济心想,是“用不着多费口舌了”。
  第一步,他在社会上公开散布仓央嘉措非五世转身、是假达赖喇嘛的流言,又亲自前往日喀则,想从五世班禅那里得到支持。
  他来到扎寺,问:“师父呢?”
  侍从答说佛爷正在后山闭关静修。他跪在洞口,让侍从传话。
  洞内多时不闻动静,许久,洞内问:“汗王此来何意?”
  洞外道:“仓央嘉措屡犯清规,并非前世佛爷转世真身,师父德高望重,盼支持弟子护法除伪。”
  直至日落,洞内再无回答。
  他决定摊牌了。回拉萨后,他即刻召集三大寺和其他黄教大寺的活佛、堪布举行会议,想说服这些人同意废掉六世达赖。地点就在当年六世达赖坐床的司西平措大殿。与会者大都听说过种种传闻和当下街面的流言,但当汗王把此事摆到面前,当真要采取行动时,他们无不大惊失色,这在格鲁历史上还从无先例。
  场面很富戏剧性,一多半的人自始至终未发言,其余则质疑这种作法,委婉表达不支持的态度,有的人甚至激动地说,外面所传即使是真,那也不过是“游戏三昧”,是一种特殊修行之法,等等。但无一人支持废除。最后,济隆活佛的几句话搏得全体代表赞同,他说:“佛爷少年方才入宫,退一步讲,即便确曾‘迷失菩提’,也只能说是‘错达赖’,而非‘假达赖’。”多尔济满心希望哲蚌寺会支持自己,但他发现一向交好的喜饶活佛,虽未发话,却也面露不悦之色。
  多尔济一意孤行,决定孤注一掷。
  再说两位钦使,连日欢娱,颇有点“乐不思蜀”。大学士舒兰本是一酸文人,又上些年纪,居然克服高原反应,拜庙逛街,其乐陶陶。这天正兀自摇头晃脑作诗:
  “饮佳酿兮青稞,
  转嘛呢兮八廓,
  落彩云兮邦典,
  ——”
  后一句却一时想不出。这时,侍从进来禀报说汗王求见。
  多尔济一进来即开门见山:“当今达赖喇嘛为假,他一日在藏,恐致域中一日不宁。为西藏一隅安宁计,敢请二位钦使将其押送进京,交与大皇帝处置。”
  二人原是奉旨来作调解,闻听此言,大感意外,多日的酒醉顿被吓醒。多尔济则不惜捏造事实,危言耸听,史载:“桑结嘉措遇害,康熙命钦使到藏调解办理,拉昌汗复以种种杂言谤毁,钦使无可如何,乃迎大师晋京请旨。”
  毕竟兹事体大,钦使不敢自作主张,欲上奏请旨。也是事有凑巧,准格尔的策零顿多布正于此时到达拉萨。
  原来阿拉布坦探得六世达赖不肯屈从,致使宫府失和,加上假达赖的流言四起,他喜不自禁,心想,这真是菩萨开眼,千载良机,于是命其弟策零前往迎请。策零初时不解,请一假达赖有何益。
  “多尔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换成我决不会用此笨法,只须将其安置于隐秘之处,严加守护,不时‘传出’法喻即可。”
  “大哥高明,可此达赖是假,怕于事无补,徒费心力。”
  “何谓真假?他多尔济可以说是假,为何我不可以说是真。那皇帝老儿也昏了头,居然相信多尔济鬼话,我看这真真假假,怕是要不太平了。只要能把这个达赖弄到准噶尔,我敢保证,三年之内统一蒙藏,再征战数载,定能夺取中原。”
  策零以祝贺多尔济封王为名,一到拉萨即入府拜见,拱手道:“恭喜汗王大业告成,愿汗王勿忘事先之承诺。”
  多尔济咬着牙点点头。
  策零又凑近低声道:“汗王,家兄得知宫中那人,不过是一宁玛顽僧,伙同桑结破坏黄教,故临来特叮嘱若汗王有何为难之处,尽请明言,如不便安置,我可将其秘密带回准噶尔,妥善置于隐秘之地,永不使其露面。”
  多尔济当然知道阿拉布坦一肚子鬼点,怎肯交他手中,不过这正好可以作为向钦使施压的筹码。几日后,钦使听说准噶尔派人来迎请达赖,不禁想起章嘉活佛那番话,深感问题复杂严重,于是只得答应下来,一边进京,一边派出信使八百里加急飞报朝廷。策零得知多尔济将人已交钦使准备带往京城,次日即告辞,沿途派遣数支游骑,暗中尾随,伺机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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