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地牢

  好冷。
  从身到心里的冷,又是一年冬季。
  荼溟扬起脏兮兮的小脸,雪花落在冻僵的脸上化作点点水渍,漫天洁白的雪带来死亡的气息。
  街上的行人还未散尽,孩童嬉闹地在细雪纷飞中奔跑,没有人注意那角落里蜷缩着的可怜小乞丐。
  荼溟的意识有一瞬间的清醒,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无法从这陈年旧梦中挣脱醒来。
  只能感受着漫无边际的冷将他包围、吞噬,脑袋发晕,肚子已经饿得不再叫唤,抿了抿干裂的嘴巴,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
  弱小的他很难熬过这个冬季了。
  可,明知世苦,为什么还要想着活下去呢?因挣扎了那么久,真的好不甘心。
  头顶传来稚嫩的声音带着疑惑的天真问:“小哥哥,你怎么了?”他不理解,为什么会看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而且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荼溟真想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费力地抬起眼皮,转动黯淡无光的眼珠,想要看一眼是怎样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小公子?
  却撞进一双清澈无邪的眸中,那小公子蹲下身与他平视,手举一把油纸伞,替他们遮去纷落的雪。
  荼溟并不喜欢相近的距离,可是,这一刻,他并不排斥,愣愣地看着小公子对自己说:“你无家可归吗?那从今以后,你跟着我好不好?我会照顾你的!”
  其实,他在说什么,意识已经开始涣散的荼溟并没有听清,看着这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
  狐裘披风将他包裹成一个可爱的小团子,他一定是在家人满心期待中降生,备受呵护和喜爱,心中滋生的是不平,满腹的苦涩无处诉说。
  “阿昭,他是人,不是你平日在山上捡到的小动物。”突然,一道无波无澜的磁性声音在两人头顶响起。
  “师尊。”小公子唤道,却未抬头,仍是看着荼溟,神情专注,言语认真:“徒儿知道,所以在征求他的意见。”
  ……
  宿醉后醒来的荼溟睁着空洞的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墙顶发呆,继续沉陷在梦中的情境中。
  八岁那年,他离开待了两年的小镇,一路行乞辗转来到飘渺城,这是天下间最富有的地方。
  当时的荼溟想着:在这里一定能生活的更好一些。
  他是飘渺城中的第一个乞丐,众人对他表现出好奇,却无一人施舍怜悯。
  他们神情冷漠地对着那跪在地上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异类评头论足,热闹散去,众人不再为这突兀的乞丐停留,各忙各的事情。
  不过,荼溟倒是频繁出现在了城中百姓的口中,譬如:“你要是再不听话,阿娘就不要你了,让你和街头的小乞丐一样!”
  “呵!”荼溟脸上浮现嘲讽的笑,小小年纪的他早已看尽世间冷暖。
  小荼溟靠着城中倒掉的剩菜剩饭顽强地活着,直到冬季来临,他挨过了第一场雪,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道光。
  细雪纷飞中,小沐昭朝他伸出了手。
  已濒临昏死的小荼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起满是冻疮、脏兮兮的手紧紧地握住,好软,好温暖。
  一时竟觉得这样死去也不错,冻疮破裂,流出鲜血,已然感觉不到疼痛。
  好冰,小沐昭打了个冷颤,手上传来痛感,被握得好紧,看他模样,顿时慌了神,手中纸伞滑落,抬头向他的师尊求助。
  而小荼溟也在阖上双眼前看到了那人,深邃的眼中似有世间万物,却又似空无一物。
  “踏、踏”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荼溟的回忆,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一间四四方方的地牢之中。
  昏暗的地牢中燃起亮光,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喂,醒了没?”
  荼溟躺在地上未动。
  苍繁狭长的眸子微眯,闪过一丝诡谲,面上似笑非笑,打开牢门走进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尸状的荼溟,轻敲手中折扇,神情冷傲,慢条斯理地说:“凡人,你可知对本座不敬的下场?”
  荼溟根本懒得拿正眼瞧这恢复人形后不男不女的妖狐。
  面对他的态度,苍繁也未觉气恼,直接朝他踢了一脚,荼溟没料到,反应不及,生生挨了他这一下,闷哼一声。
  一个鲤鱼打挺,荼溟站起身,与他保持距离,眸中闪过寒光,以他现在的处境,与苍繁交手,绝非上策,但也不代表他可以任人欺凌。
  “啧!”苍繁双目微眯,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正眼打量起面前这少年。
  “?”身体竟然动不了了。
  荼溟倏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靠近他的苍繁,只见他抬起白皙修长的手指挑起自己的下巴,怪异的触感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荼溟眸中燃起怒火,脸上写满了抗拒,恨不得砍了这爪子。
  他这表情,真是像极了被轻薄的良家少男,苍繁为自己的感觉默默无语,低头垂眸,看着他闪着微微蓝光的眼眸,进入他的内心世界。
  荼溟竟然忘了鬼幻妖狐擅长的读心术,而现在闭上眼睛也已经晚了,这下惨了,他的所有小秘密都将无处遁形。
  一盏茶的时间后,苍繁气息紊乱地松开对荼溟的钳制,面色微白,额头汗珠滑落,若被控者力量强大,施术者自身损耗就越大,还极有可能引起反噬。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
  苍繁平复了气息,再次看向荼溟的目光已经变了,解了他的束缚,折扇抵着下巴,感叹道:“没想到,你和沐苒清还有这样的过往。”
  真看不出来啊!还以为沐昭多冷心冷情的一位仙君,原来也难逃情爱的束缚。
  “……”你的重点和结论只是这个吗?
  苍繁看着一脸复杂的荼溟倒是没想那么多,若说沐昭避世百年,那他可是沉睡了近千年之久。
  对荼溟作恶人间之事,没啥确切的感受,还不如他透过荼溟的记忆看到的师兄弟二人相爱相杀来得有趣。
  所以,“你和沐苒清现在什么情况?和离?”他本打算以这凡人的性命引沐昭前来,报昨天之仇,现在情况有点难说。
  “……”荼溟黑着一张脸,还是全力一试,杀了他吧!
  苍繁好像感受不到他的恼羞成怒,仍喋喋不休地问:“你心中的人是你师尊,那对沐苒清是欺骗了喽?”荼溟的记忆,他这个旁观者都看得一脸懵逼,脑壳疼。
  以他透过荼溟的记忆得到的结论是:“我觉得你脑子有病,且……”
  “枯诺。”荼溟突然道出一个名字打断他的话,他与沐昭之间如何还轮不到别人来置喙。
  苍繁面色一凛,冷眼看着他。
  这下换了荼溟一脸讥笑地说:“你又准备怎么骚扰那天水寺的小和尚?”酒肆茶馆的说书也不是白听的。
  “当年他能看着你死,想来正义凛然的苒清君也不可能来救你这十恶不赦之徒。来人,把他给我丢进鬼幻之森。”苍繁失了兴趣和耐心,只想要他死。
  “我说,你既然知道了我是谁,那这态度?”荼溟语气低沉,狂歌应召而出,“是不是该放尊重些?”
  苍繁只觉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震惊,就感到膝窝一痛。
  “扑通”一声单膝跪地,脖颈间已架上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整个动作不过短短几秒钟,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王上?!”听到命令后进来的侍卫看到的就是如此一幕,一时怔愣。
  其中一个侍卫反应过来,冲一旁的使眼色,快去通知斐晫城主。
  “站住。”荼溟不怒自威地吐出两字,剑刃离苍繁的肌肤贴近了几分,俯身对他说:“你是自己忘了从我这看到的记忆,还是,杀了你,一了百了?”老虎不发威,真当他是病猫!
  “……”苍繁咬牙切齿不语,他的一世英名和形象在沐昭和荼溟这两人手里毁得一干二净,可恨!是他低估了荼溟的实力。
  荼溟笑的邪肆,收了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却未放下防备,放在他肩膀上的手轻拍,一脸无奈地说:“我不愿惹事,只想平淡地活着,你可懂了我的意思?”
  他能压制住苍繁其实是赌他的伤并未痊愈,而权衡利弊后,苍繁不能伤,否则他定不会活着走出鬼幻。
  “哼!”苍繁一脸阴沉地打开他的手,恨不得将荼溟挫骨扬灰。
  荼溟并不在意地揉了揉被打痛的地方,仍与苍繁保持着相近的距离,心中没有把握苍繁会放他走,万一他翻脸?
  “滚!别让本座再看见你!”苍繁恶狠狠道,拂袖出了地牢。
  为了那个人,有些事他只能忍了,不能做的太绝,心烦意乱,无处发泄,不过,荼溟让他遗忘的记忆,他本想好心提醒那记忆有问题。
  现在吗?呵!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本就他人事,与己何关。
  诶?这样就放过他了吗?荼溟挠了挠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他和苍繁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你死我活。
  但在荼溟被蒙眼丢出鬼幻境地,不知身处哪个旮旯山脚处时,他收回那天真的想法。
  这根本就是要他死!
  山里不知施了什么阵法,无法御剑飞行,荼溟在走了大半个时辰仍在绕圈圈后,内心是崩溃的,谁能想到作恶多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荼溟竟然是个路痴,而这山中竟然连个可以问路的精怪都没有。
  认清现实的荼溟不再浪费力气,席地而坐,倚靠着一棵大树歇息,顺便想一些事情。
  苍繁的话如一根小刺扎在心中无法拔除。
  他对师尊止夜是崇敬、爱戴,不夹杂什么欲念,那沐昭呢?他们之间可是什么该做的,什么不该做的都做了。
  罚恶堂,沐昭一剑使他假死,封了他的记忆,骗了他三年。
  可是,那三年间发生的事情他却记不太清,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记忆恢复后,对沐昭说:“成亲这个仪式,我不想缺。”
  然后,他便在他们大婚当日,捅了沐昭一剑,还了罚恶堂之仇,两不相欠。
  荼溟抚上自己的心口,只觉呼吸不畅,当年那一剑,他是真的抱了杀他之心,可是,现在想来心为什么这么痛?连头都开始痛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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