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惟见浮云不自由

  用过午饭后,李三瑜说她去练刀了,晚上回来。徐还陆说好。余山水和白狼两个狗腿子反倒更像李三瑜的师侄,殷切地把人送出门了还目送了三百米。
  回了关了门余山水还在对白狼信口开河:“这就是我们人类上做客的礼仪,男子叫哥哥女子唤姐姐。你开口就来句大妈别人没骂你几句就算好的了。若是有求于人那态度就低一点,能帮的就帮一把,不然怎么展现诚意?”
  白狼奉为圭臬,奋笔疾书,逐字记载。一边记还一边念叨:“懂了,上门做客要帮人家洗碗扫地擦桌椅!”
  余山水:“呃……这倒也不是……”
  徐还陆斜倚栏杆,似笑非笑:“有求于人?”
  余山水又拿出他那破扇子摇啊摇,自觉非常风流倜傥,笑道:“师弟这个招魂阵是为你那个沉睡的弟弟布的吧?所以他不是生病……是魂丢了?”
  徐还陆素来是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闻言立马站直身子,端正态度,正色道:“师兄里面请!这么大的太阳怎么能晒着师兄呢!来来来师兄坐,我给师兄倒杯冰水去去暑。”
  一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白狼看得是目瞪口呆。
  “人类真是变脸如翻书啊……”
  进了徐还陆的房间,三人坐了下来。徐还陆还真从冰柜里给三人一人倒了一大杯冰水。正是八月,酷暑难耐,冰水下肚,畅快淋漓。
  徐还陆的房间一眼看去有些逼仄。几乎是随处散落的稿纸,上面尽是推演的阵法;角落里堆放着奇形怪状的机关巧件,就算如此杂乱拥挤,徐还陆还是空出了一个案桌,俨然整齐的摆放着未成型的模拟阵盘。
  他的门边还挂了几柄刀剑,湛然如新,许是很少上手过。后面的书架上的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五花八门,翻得更多的就是阵法图谱和美食菜谱。
  徐还陆也不和余山水客套,拿了纸笔,就同他一边说着自己目前推演的进程。两人一直在交谈,余山水和他聊着,最后干脆拿着阵盘和旗帜,两人在模拟阵盘上一边说着各自的想法,一边动手布阵。甚至后来大声地互相驳斥对方的观念,几乎吵得快要动起手来;又在某个时候两人看着图纸和阵盘陷入静默,一言不发;他们还会灵感突现的打破沉寂,冲上去一顿推演,询问对方的看法……徐还陆从来没有和同龄人交流的这么畅快过,余山水阵法造诣底蕴之深厚,思路之奇绝,让他叹为观止。徐还陆甚至在想,余师兄不过是有些恃才放旷,行止不羁罢了。他要是有这等天赋,这等学识,他肯定比余师兄还要猖狂清高。
  修如也平时授课高屋建瓴,虽然尽心尽力,但是徐还陆仍然会觉得他们之间的观念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交流起来有些困难。不能做到心念通达,万山无阻。而应旧客只把阵法当作辅修,够用即可。更深入的地方两人根本没办法交流理解。他不像徐还陆除了修习阵法辅修符箓外,还会主动地学一些医术,占卜,炼丹甚至美食菜谱。他只学符箓,若不是阵法与符箓之道相辅相成,他甚至连阵法都不想学。至于炼器还是因为要在老王修理铺那儿做小工才学的。修如也一开始给他们安排的那么多门课程,不感兴趣的两人权作耳旁风。非要说这对师兄弟一致的爱好,那可能就是剑。说起原因也很简单,仗剑江湖,潇洒罢了。
  白狼在旁边听着。
  如闻天书耳暂休。
  他静静地坐了会儿,无声无息地走了。
  现在整个上衡城的目光都落到了垃圾山的樊笼里。
  但这些暗流涌动惊不破上衡城日复日年复年的平和。
  上横城种了很多槐树,近乎每家都会种上一棵。今年的槐花谢得晚了些,慵觉地躺在街头树上。
  花瓣栀白,形似托叶,婉转如意。花梗短小,拥拥簇簇的凑在一块儿,在翠绿的槐叶映衬下,开得舒淡文雅,自然清丽。
  如这上衡城一般,静默在雨里,阳光散落后,又显得安静而又悠远。
  白狼抱着剑,躲在某个大槐树下,长久地看着上衡。光阴被葳蕤切割,翠绿的影子挟裹着金灿灿的光斑,在风中摇曳。
  “怎不入樊笼?”
  有人坐在槐树荫下的竹椅上,慢条斯理地饮着茶水。
  白狼看了过去。
  那是个少年模样的修士,灰色道袍,一双眼眸静如深渊。
  正是那天坐在奇环山月考天境之后的考官之一。而徐还陆吐槽的奇葩月考任务题目,也正是出于他手。
  他是玉清宗三长老,风子。名风过野,因年轻时行事诡谲荒唐,常有不义之举,又被人称呼为风子。
  ——正是那个在街头拦住徐还陆,夸他骨骼清奇还被污蔑成人贩子的的大胡子老爷爷。
  白狼抬眼,见天际晴空排鹤,苍山旷远,城池屋栋高低错落,鳞次栉比。
  他淡淡道:“我师父曾经跟我聊天的时候提到过上衡……他说他远远看着这座被困在雨里的城池,好似在看一个缥缈虚无的梦。”
  风过野看着天空,似乎有些许怅惘,他轻声说:“上衡,也不是经常下雨的。”顿了顿,“今天天气就不错,让人觉着心情很好。”
  白狼面无表情:“如果我要杀死我的敌人,我的心情也会很不错的。”
  风过野浅浅笑了下,摇了摇头:“‘祂’不喜见血。”
  “‘祂’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呢?”
  白狼语气微冷:“下雨的不是‘祂’吗?”
  风过野语调轻松:“杀人的不是。”
  白狼冷冷一笑:“故作玄虚!”
  风过野闻言面色不变,黑如深渊的眼眸看了眼白狼。那目光准确的落点,是他手里那柄未出鞘的剑。
  “周自拘倒是什么都同你说。”
  白狼紧绷着脸,没有回答。
  “我同他几十年未见过面了。”风过野毫不留情,叹道,“他做事还是这般拖泥带水,让人看着,便觉厌恶啊。”
  “其实不必借你之口,再问‘祂’是谁的。”
  “所有人心知肚明,不是吗?”
  白狼心中巨震,即使早有预料,仍觉惊骇非常:“他还活着?!”
  风过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他死了!”
  “他早死了!”
  他收了笑容,“死的那年,才十九岁。”
  风过野对着白狼说:“小白狼,你师姐当年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她不会抱着剑跟人虚与委蛇,她不喜欢说废话,她觉得我不对的时候,剑已经划破我的喉咙了。”
  “你手里的剑名为‘不归’,是你师姐的剑。不归剑……是没有剑鞘的。”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浪荡疏狂的少女握着长剑,道:“前辈。”
  她似笑非笑:
  “此剑无鞘,名唤不归。”
  “不见血,不归。”
  白狼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剑,一时间神色复杂,难以言喻:“我知道。”
  风过野道:“听说她当年自断不归,叛出师门。你师父把这断剑重铸,又加了个剑鞘……呵,周自拘……自欺欺人,欲盖弥彰。他这一生称不上君子,又无法心安理得地当个小人。一世囹圄,徒添笑饵。”
  白狼不咸不淡地警告:“风过野。”
  蝉声切切,光荫寸碎。
  风过野品了口茶,才抬眼有些遗憾地说:“你怎么不再装一下,我还想多骂你几句呢……”
  “周自拘。”
  原来此刻在这头白狼身体里的,竟是小白狼的师父。
  缚野剑圣,周自拘。
  风过野眼底泛起冷意,说:“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走出十万大山了。”说着他又刻意拉长语调,“哦——走出十万大山的是你的徒弟周小树,同你周自拘有何干系?是么?”
  周自拘没有搭理他。
  而是说:“上衡城同我想的不一样。”
  “是么。”
  周自拘说:“不像小少爷的作风,我以为……要奢华些。”
  风过野淡淡道:“死过一回,人总会变的。”
  叫卖声由远及近,有小贩挑着担子从他们面前过,见了就顺口问了句:“两位公子,要来份卤水鸡吗?十文一碗,童叟无欺!”
  两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像两尊黑气四溢的煞神。
  小贩不免觉得有些胆战心惊,他表情僵硬,讪讪道:“不要就算了……”一边说一边挑着担子扑腾两条腿,快步离开,“摆什么冷脸!呸!”
  两尊耳聪目明的煞神:“……”
  分明晴空暖阳,气氛却跌到了冰点。
  冻死蝉声。
  风过野终于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我猜猜,你在这个时候让你的徒弟来到上衡城——太晚了。你不可能是来获取‘祂’的认可的。”
  说着,他那双黑如墨池的眼底翻起金色的流光。森寒如狱,带着莫名的威慑。
  “那么,你是来阻止——天柱认主的?”
  周自拘恍若未觉,淡淡道:“与你何干?”
  风过野垂首低笑:“于我太有干系了——我被困上衡三十年,太想出去了。”
  周自拘:“我还以为,你对‘祂’心生怜悯。”
  风过野平静地说:
  “怜悯是怜悯,自由是自由。”
  小城听雨三十年,惟见浮云不自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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