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七.邀请

  幽云谷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人心惶惶过。
  那场拒婚风波已不再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令教中人惴惴不安的传言,攫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传言不知从何而来,却极快地在教中传开,说道教主顾云天在君山之夜受了极重的内伤,需要远赴西域寻找疗伤之术,否则大限将至,绝难活过今年。
  这传言自然是岳织罗与江朝欢放出。那晚孟梁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却也提示了江朝欢一件事--孟九转身上的秘密,还远不止这些。
  不仅是因为孟梁没说出口的隐情,还有当时顾云天派他前往玄天岭求医时,着意强调的那句:带孟九转尸体回谷。
  而因雪崩没有完成任务时,顾云天从重罚了他,也是从此对他顿生嫌隙,不再信任。这都表明了,孟九转的尸体对顾云天来说极为重要。
  查明谢酽身世后,他曾以为顾云天在意那尸体是因换子之秘,但这桩秘事分明被孟九转记录在遗书之上。就算顾云天事先不知道,一般来说也不会首先以为有人会用自己的身体传递秘密。
  而孟九转与世隔绝良久,是不可能传出这样离奇的传言的。除非在他远走勿吉之前,就已经有了某些痕迹,让顾云天产生了这样的猜测。
  比换子还要隐秘、还要重要的,甚至让孟九转不惜刻入血肉、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又能是什么呢?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缥缈如烟的传闻:孟九转,与下落不明的玄隐剑有关。
  本来,江朝欢是最应该知道玄隐剑所在的。但当年被顾门追杀到碧水峡,已至绝路。淮水派弟子一路逐渐丧命、失散;身外之物也仓惶中不知踪影。彼时,只剩下母亲带着他,和那柄父亲留下的玄隐剑。
  他清楚地记得,回天乏术之际,母亲抱着他,而他手中紧紧握着剑,从碧水峡一跃而下,就此结束了他作为江隐的人生。
  十几年来,即使没再去过故地,那令心跳停滞的失重感仍时时萦绕,常把他从梦中逼醒。
  往事历历在目,在一遍遍的回顾中愈加清晰,唯有一件事至今无法确定,那就是为何他醒来后,找不到母亲的尸体,和那把后来引得江湖无数人染指垂涎的玄隐剑。
  他能肯定,将将坠至地面时,母亲一掌拍向他,才减缓了他的下堕之势、让他得以生还。而母亲受此反冲之力,重重跌落,应该是没有幸存的希望。
  尽管他不愿相信,周遭大量的血迹却也昭示着这个事实。但为何母亲和剑,会消失了呢?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顾门追兵爬下悬崖,找到了他们。可如果是这样,他们不会放过自己,唯独把自己留下。而若是这期间有旁人路过,懂武之人,拿走玄隐剑是正常,却何必费力带走母亲,又留下他?若是不懂武功的,拿去剑应当也是为了变卖换钱,这些年怎么没有一点风声?
  种种疑问,在他进入顾门后许多年才得到了一点解答。
  那是他第一次偷偷潜入放置编年纪要的金曜宫,看到了对淮水之役的记载。
  上书坤主岳织罗追杀淮水余孽,在嵇夫人携子跳崖后,第三日方在崖底寻到踪迹。只是其间一场大雨,毁去了许多痕迹,最终只在崖下河流中找到了卡在礁石里的嵇夫人遗体。
  碧水峡最终汇入渤海,岳织罗带人搜寻一月,再无所获,只能认为江玄之子的尸体已被暴雨冲走,而玄隐剑若一直在他们手里,大概也随水而去,流入茫茫大海。
  ……不是这样的。
  一开始江朝欢还无法相信。因为他是在第一天醒来的,当时还没下暴雨,母亲和剑就已经不见了。但若顾门的记载无误,母亲的尸体是切实找到了,他无法再抱有一丝的侥幸。
  他苦思良久,也只能勉强想到一个解释:母亲坠崖后,还未立刻死去,她不愿自己看到她惨烈的尸体,用最后的力气挪着,落到了一步之遥的河里,顺水流漂远。至于剑,她是不想自己再习武报仇、卷入纷争,才将它带走。
  那把玄隐剑,不管流落何方,这些年确实是毫无消息。但它又是如何与孟九转扯上关系?
  在江朝欢的记忆里,淮水派从未与孟九转有过联系,后面一路奔逃,更是一个北至勿吉,一个南往碧水,可谓毫无干系,若他真的和玄隐剑有关,能是何时?
  大傩十二仪残阵难圆,又有桑哲、神秘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下一次,若想一击必中,只能依靠自己的实力,真正地胜过顾云天。
  世间能与折红英相较的,唯有一匡天下、安定乾坤的至高心法定风波。比顾云天更早找到玄隐剑,迫在眉睫。
  所以,他现在更需要厘清局势,至少于内探清顾云天身体状况是否真的像他们预计的那样危急。于外引教外各方有所行动,以探清他们的目的。
  顾云天闭关已久,本就惹人不安。此番传闻一起,若他再不露面安抚,就是坐实了伤重的流言。
  而这传言中,刻意有所错漏,不提中毒等事,也是因为君山变故唯有寥寥数人在侧亲历,若太过详实,顾云天定会怀疑是他们当中有了叛徒。
  长久以来,顾云天在教中都是绝对领导,也是所有人仰赖的对象。圣教屹立至今,靠的就是他一个人近乎非人的能力。所以流言引起的恐慌也格外剧烈,让谷中三两天之内就气氛低迷,惶惶不安。
  这日晨起,正是教中每月初一的例会。若是从前顾云天闭关不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可这次,人人都翘首以盼,希冀着教主现身打破不利的流言。
  然而,事与愿违,众人齐聚钧天殿中,只见高台座中不仅没有顾云天的影子,更是连从前代为主持的沈雁回或顾柔也不见踪影。
  江朝欢亦有些惊讶,那首座之上端坐的,竟是顾襄。
  迎着下方无数探究、询问、不安的目光,顾襄傲然回望,眼中唯有从容与闲适。江朝欢莫名觉得,她偶尔流出的神色,竟与顾柔越来越像了。
  “教主身体有恙,想必各位也听说了吧。”
  顾襄第一句话,就叫众人愣在当场。
  “沈副教主和顾左使需在左右助教主疗伤,无法抽身。此次代教主传令,唯有一事。”
  顾襄压低目光,略略扫了过去,道:“沉疴引起宿疾,需以西域拜火教秘术清除顽毒,再以定风波巩固根本,方能彻底回寰。此二者去路皆艰险至极,教主不便指派,愿毛遂自荐替教主寻医的,三日内告知于我即可。”
  她只说了这廖廖几句便转身离去,留下了殿中坐立不安的一片狼藉。
  顾云天不仅承认了伤重一事,所言更是比传闻还要严重。这不仅不像他行事的风格,而且无论怎么看,都不利于圣教的稳定。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江朝欢且惊且疑,耳畔是嘈杂的窃窃私议,余光中已有几个影子追着顾襄而去,想必是为打听更多情况。
  “江护法,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知何时,那个曾经最为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江朝欢回头,顾襄去而复返,在众人的惊异中,对他笑着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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